草屋里的燭火明明滅滅，將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梅枝的父母都沒熬過早年的饑荒。

留給她的東西只有這間破草屋、和「梅枝」這個溫柔的名字。

她雖然愚笨了些，但遠沒有到癡傻的境地，只是看不見而已。

“來，跟著我說——‘笑容’。”

梅枝盤腿坐在稻草堆上，手里拿著根小樹枝，在地上劃出歪扭的笑臉。

馬頭鬼蹲在她對面，笨拙地發出“嗬嗬”的模仿聲。

梅枝輕輕敲著它的腦袋糾正：

“不對哦，開心的時候要笑，像這樣——”

她伸出粗糙的手，指尖劃過它的嘴角，幫它勾勒出了一個笑容。

日子一天天過去，馬頭鬼終于能吐出簡單的音節。

“我們這座村子呀，以前世代都以養馬為業呢！”

“父親說過，好馬通人性，能聽懂人的話哦！”

它當然知道，梅枝說的“馬”，和自己這副模樣完全不同。

“嗯......你長得這么壯，摸起來又有點像馬，就姓‘馬場’吧！”

梅枝突然拍了下手，想到了絕妙的主意。

“現在這個年月，兵荒馬亂的，能好好活下去就很難啦！”

“所以呀，你就叫‘壽男’吧?！?

“馬場壽男，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哦！”

“嗯。馬、場......壽、男?！?

如此一來，他就有了名字——「馬場壽男」。

平淡的日子，就像梅枝每天用那口破鍋煮的芋頭粥——

米粒只有寥寥幾顆，大部分是磨碎的芋頭。

煮得黏糊糊的，沒什么味道，有時甚至會帶著點土腥味。

雖然寡淡無味，卻安穩得讓人想一直這樣過下去。

自從被取名為“馬場壽男”，他已經在這草屋里住了八個春秋。

月光透過草屋茅草頂下的竹筏，恰好落在灶臺邊的豁口陶碗上。

梅枝今天特意多留兩顆芋頭，切成小塊、小心翼翼地丟進沸騰的破鍋里。

“今天可是壽男的生日哦！”

梅枝摸索著坐在稻草堆上說道。

其實她也說不清具體是哪一天。

只是把撿到馬場壽男的日子，當作了他誕生的紀念日。

他趴在她腳邊，眼睛盯著鍋里翻滾的芋頭塊。

“好啦，可以吃了?！?

梅枝端起陶碗，湊到嘴邊輕輕吹涼，才遞到他面前。

“今天多放了兩顆芋頭，要全部吃掉哦。”

粥還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米粒屈指可數。

但這已經是清貧日子里最奢侈的味道。

馬場壽男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喝著。

梅枝坐在旁邊，聽著他吞咽的聲音，自己則從懷里摸出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

解開結，里面是幾朵顏色各異的野花編成的花環——

淡紫色的桔梗、金黃色的蒲公英，還有叫不出名字的白色小碎花。

“好啦！雖然不太好看......壽男要戴上哦！”

馬場壽男乖乖地低著頭，任由那帶著清香的花環架在自己丑陋的犄角上。

“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

他囁嚅了一下，沒有說話。

愿望是......梅枝能夠看見光明。

即使看見自己這副丑陋的樣子之后棄他而去也無妨。

燭火噼啪響了一聲，落下一點火星。

梅枝見他沒有言語，笑著拍了拍他的頭：

“不說也沒關系哦，愿望藏在心里，說不定更容易實現呢！”

這個愿望在他心里盤桓了無數個日夜。

馬場村西頭的溪邊，總坐著位編草席的長者。

傍晚，馬場壽男正幫梅枝把曬好的草藥收進竹筐，就聽見長者慢悠悠地開口：

“喂，小子，聽說了嗎？”

“后山深處啊！住著個叫「百目鬼」的女妖......”

“聽說她對待人類心狠手辣，不過若是妖魔的話，反而說不定會得她垂青?！?

他的耳朵“唰”地一下豎了起來。

“那女妖渾身長滿眼睛，隨便摘下一顆，就能讓盲者失而復明......”

不等長者說完，馬場壽男就一頭扎進了暮色里，甚至沒顧上跟梅枝打招呼。

后山的路比想象中難走百倍。

夜梟的啼叫聲在山谷里蕩來蕩去，聽得人頭皮發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空地的巖石上坐著一個人影。

是個男人。

他穿著臟污的浪人服，腰間系著根破舊的腰帶。

看起來跟尋常落魄武士沒兩樣。

可當他轉過頭時，馬場壽男的呼吸猛地頓住了——

男人的雙臂上，竟嵌著百顆圓滾滾的眼珠！

那些眼珠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說不出的詭異。

更奇怪的是，男人懷里緊緊攬著柄漆黑的刀。

刀身像潑了墨似的，連月光都照不亮，卻隱隱透著股妖異的寒氣。

“你是......「百目鬼」？”

這跟長者說的“女妖”完全對不上號。

“嚯！如假包換！正是在下！”

“眼睛多看東西才清楚嘛！”

自稱百目鬼的男人咧開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

“真是稀客??！好久沒看到活人了！”

他抬起手抓了抓胳膊，那些眼珠跟著轉動起來。

馬場壽男定了定神，撲通一聲跪下。

“求您......賜我一顆眼睛！我想讓......想讓重要的人看見東西！”

“哦？有意思......”

百目鬼愣了愣，隨即低低地笑了起來。

“呼......你是妖魔吧？”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跪在地上的少年，手臂上的眼珠齊齊眨了一下。

“不過！無妨！”

百目鬼突然伸出右手，五指猛地按住左臂上一顆眼珠。

“噗嗤”一聲，竟活生生把那顆眼珠摳了下來！

“眼睛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你要的話，盡管拿去！”

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把還在微微顫動的眼珠丟了過去！

眼珠滾到馬場壽男腳邊，像顆晶瑩的黑葡萄，只是表面還沾著血絲。

他的心跳得像擂鼓，卻聽見男人嘟囔道：

“唉，反正再多眼睛也沒用，還是打不贏平家那個該死的陰陽師……”

馬場壽男的目光順勢掃過男人懷里的黑刀。

“小子！看我手里的刀干嗎？這個不能給你！”

百目鬼突然厲聲喝道，把刀抱得更緊了。

他惡狠狠地盯著馬場壽男，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要修煉人類的劍道，用這把刀......殺光人類！”

馬場壽男完全不懂這個瘋癲的男人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已經拿到了想要的東西。

身后，又傳來了百目鬼那充滿怨念的喃喃自語：

“等我練好了......定要讓那個陰陽師嘗嘗，被這把刀砍中的滋味！”

馬場壽男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跑，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讓梅枝重見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