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男......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哦！」

伴隨著這句如幻似真、跨越了數百年的話語浮上心間。

櫻井朝達緩緩閉上了眼。

眼前的世界，不再是骯臟潮濕的小巷，而是無盡的尸山血海。

......

源平合戰。

戰場焦黑的丘野之上，橫七豎八的插滿了斷裂的刀劍。

褪色的白旗與赤旗在腥風中無力地耷拉著。

殘陽如血，將整個大地染上了一層絕望的昏黃之色。

“我......還不想死！”

一個年輕的士兵，渾身浴血，顫悠悠地走在尸骸之間。

他的臉已經面如死灰，瞳孔渙散，背后密密麻麻地插滿了流矢。

暗紅色的血痂凝結在布甲上，又被不斷涌出的新血浸濕。

他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氣若游絲的呢喃：

“母親......還在家里......等我......”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

走著走著，破舊的草鞋碾過同伴的尸身。

終于，他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栽倒在地，再也沒了聲息。

他耳畔響起了無數道相同的聲音——

“我還不想死......！”

“我的孩子才剛滿月......！”

“說好要一起回家的......！”

是這片戰場上所有不甘的靈魂在嘶吼。

緊接著，垂死戰馬的悲愴嘶鳴刺破蒼穹。

二者匯聚在一起，扭曲、盤旋，最終形成了一個具體的黑霧形狀。

馬頭鬼，誕生了——

一個面容丑陋、身形弱小，介于人與獸之間的小小妖魔。

它迷茫地睜開了雙眼。

視野中的一切，盡是尸骸遍野的慘烈景象。

人類的殘肢、戰馬的尸身、妖魔的碎骨，層層疊疊地堆成小山。

而在這幅煉獄繪卷的中央，靜靜地站著一位身著華服的男人。

那寬大的袖口處，赫然印著平家的「揚羽蝶」紋樣。

據說，「揚羽蝶」承載著平家未竟的野望，也暗示著平家必將敗亡的命運。

男人有著一雙湛藍色的眼眸。

他沒有理會這個剛剛誕生的弱小妖魔，只是漠然地掃了它一眼。

沒有殺意、沒有好奇，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仿佛在看一塊路邊的石頭、一只無足輕重的螻蟻。

這是馬頭鬼降生于現世之后，所看到的第一幕景象。

它僵在原地，恐懼到連顫抖都忘記了。

殘陽沉入地平線、夜幕籠罩戰場，馬頭鬼從尸骸堆里站起身。

它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要去哪里。

就這樣，它漫無目的地游蕩在群山之間。

不知過去了多少個日夜，當它再次從混沌中回過神時。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陌生的景象——

幾個穿著粗布麻衣的孩童，正圍著一棵連香樹追逐嬉鬧。

這里大概是某處尚未被戰火波及的村落吧......

空氣中彌漫著稻禾清香，充滿了與戰場截然不同的鮮活氣息。

它有些恍惚。

“怪物！”

最先發現它的孩童指著它尖叫起來。

很快，其余孩童也圍了上來。

“快看！是從沒見過的怪物！”

他們天性中的頑劣與殘忍，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

幾個孩童隨手從地上撿起石子和泥塊。

嬉笑著、尖叫著，接二連三地朝它用力投來！

“啪！”

“啪！”

痛！

尖銳的石子砸在身上，帶來清晰的痛感！

這是它誕生以來，除了迷茫之外，明確感受到的第一種情緒。

它不懂得反抗、也不懂得逃跑，只是蜷縮著身體，默默地承受著。

孩童們扭曲的笑臉，遠比戰場上的尸骸更讓它感到害怕。

這就是......人類嗎？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呵斥，從鄉間一個低矮的草屋中傳來。

“不可以這樣欺負別人！太郎！”

“你們在做什么！”

一個穿著破布織就的衣衫、身形瘦弱的少女，跌跌撞撞地從屋里走了出來。

她的頭發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著，幾縷碎發垂在溫柔的臉頰旁。

“哇哈哈！是梅枝！是那個傻子梅枝！”

“瞎子還敢出來管閑事！”

孩童們見到少女，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樂子。

紛紛調轉方向，將手中的石子轉而投向了她！

少女的面容，竟然與吉田美沙有幾分驚人的相似之處！

她沒有理會那些嘲笑與石塊，只是顫巍巍地，循著聲音朝馬頭鬼走來。

它呆呆地抬起頭，這才發現，少女那雙明亮的黑色眼眸中，沒有焦點。

雖然十分美麗，但是......完全看不見任何東西。

“唔……不要怕哦！”

少女摸索著，終于找到了蜷縮在地上的它。

“會痛的吧？已經沒事了！”

她張開瘦弱的雙臂，輕輕地摟住了它那丑陋又冰冷的身體。

用自己那單薄的后背，為它擋住了所有飛來的石子。

“啪嗒！”

“啪嗒！”

她的身體因為疼痛而顫抖不已，卻始終沒有松開手臂。

“？”

突然之間，不痛了。

“沒意思！瞎子梅枝和怪物很般配！”

“走了！沒意思沒意思！”

孩童們見少女護著怪物，覺得沒了“趣味”，罵罵咧咧地散開了。

草屋前只剩下馬頭鬼和抱著它的少女。

她終于松開手臂，低下臉，朝著它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馬頭鬼抬起頭，看著少女被石子砸紅的后背，又看向她低垂的眼瞼。

陽光透過連香樹的葉子，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樹影。

明明是看不見世界的眼眸，卻盛著比陽光更溫暖的東西。

“唔......”

馬頭鬼張了張嘴，想對她說些什么。

可喉嚨里只能擠出野獸低吼的聲響。

它不會人類的語言。

“不會說話嗎？沒關系，我和你差不多哦！”

少女微微一愣，長長的睫毛顫了顫。

“因為我看不見嘛，村里的人都說我是傻子......”

“不過，看不見也能聽到風的聲音，摸到陽光的溫度哦！”

她伸出手，輕輕摩挲著馬頭鬼的臉頰，指尖劃過它額角小小的犄角。

“好奇怪哦......”

“你頭上還有犄角......不是人類嗎？”

“唔......”

馬頭鬼只能用更低的嗚咽聲回應，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我叫梅枝。”

“如果你也是無家可歸的孤兒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回家哦！”

連香樹的葉子沙沙作響，梅枝輕輕揉著馬頭鬼的腦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