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在焦坑邊緣,一塊被高溫烤得變形、半埋在泥濘中的金屬招牌碎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招牌的邊緣早已熔毀,只剩下中心一小塊相對完整的區域。上面,用某種耐高溫的暗紅色涂料,勾勒出一個模糊的、殘缺的圖案——一只被火焰燎燒掉半邊翅膀的……烏鴉頭顱?旁邊,還有一個同樣殘缺的、幾乎被刮擦殆盡的箭頭符號,指向廢墟更深處的某個方向。
渡鴉的標志!是酒吧內部更深處的指向標?還是……某種只有常客才知道的、通往更隱秘區域的暗記?
芯片的溫熱感似乎隨著我的注視而清晰了一瞬。視野中那些躁動的軌跡碎片,如同受到吸引,隱隱約約地朝著箭頭所指的方向,延伸出一段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虛線。
那里……有東西?
“那邊……”我喘息著,用盡力氣抬起還能活動的右手,指向那個模糊的箭頭方向。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廢墟……深處……”
零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灰藍色的眼眸微微瞇起,審視著那片被更大體積的倒塌建筑和扭曲金屬管道覆蓋的區域。那里比渡鴉酒吧入口的廢墟更加混亂、更加死寂。雨水順著銹蝕的管道流淌,在泥地上匯成渾濁的小溪。
她沒有質疑。那雙清澈眼眸深處的冰冷憤怒,似乎暫時被一種更原始的、對未知生機的探尋所取代。她架著我身體的雙手再次用力,調整了一下姿勢,用她瘦削的肩膀更穩地抵住我的腋下。
“走。”一個字。冰冷,干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我們再次邁開腳步,如同兩個在末日雨幕中艱難跋涉的幽靈,離開了這片象征毀滅的焦土,向著箭頭所指的、更深的廢墟迷宮蹣跚而去。
每一步都沉重無比。泥濘吸吮著鞋底,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單薄的衣物,帶走僅存的體溫。左臂的麻木感在深入骨髓,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遲滯的鈍痛和眩暈。零的呼吸也越發急促,支撐我的手臂微微顫抖,但她始終沒有停下,灰藍色的眼眸死死盯著前方,像一頭在風雪中執著前行的幼狼。
穿過傾倒的巨大管道叢林,繞過如同史前巨獸骸骨般的鋼架結構,鉆過被爆炸沖擊波掀開、僅容側身通過的金屬板裂縫……箭頭所指的方向,將我們引向廢墟最底層、最幽暗的角落。
空氣變得更加潮濕陰冷,混雜著濃重的鐵銹味、淤泥的腐敗氣息和一種……極其微弱的、類似臭氧的獨特味道。四周的光線幾乎完全被上方層層疊疊的廢墟遮蔽,只有雨水從縫隙滴落的單調聲響,在絕對的死寂中回蕩。
終于,在一塊半傾覆的巨大、銹蝕的金屬閥門板后面,我們找到了箭頭最終指向的地方。
那不是入口,更像是一個被強行撕開的、通往地下的裂口。邊緣是參差不齊的、被巨大力量扭曲撕裂的金屬和混凝土。裂口向下傾斜,深不見底,散發著更加濃重的、帶著濕冷鐵銹和某種機油混合的、陳腐的氣息。一股微弱的氣流,帶著陰冷的濕意,正從裂口深處緩緩涌出。
裂口旁邊,一塊同樣被高溫灼烤過、但依稀能辨認的金屬板上,用和之前招牌碎片上一樣的暗紅色涂料,潦草地畫著一個更小的、更完整的渡鴉圖案,烏鴉的眼睛處,被點上了兩點猩紅,如同滴落的血珠,直勾勾地盯著裂口深處。
就是這里。
一種強烈的直覺混合著芯片的微弱共鳴,告訴我,這就是渡鴉在毀滅前,留下的最后一條退路。通向未知的地下深處。
“下面……”我喘息著,感覺最后一絲力氣也在流逝。身體的重量幾乎完全壓在零單薄的肩膀上。
零沒有說話。她松開一只架著我的手,試探性地靠近那漆黑的裂口邊緣,探頭向下望去。灰藍色的眼眸在幽暗中努力適應著黑暗。幾秒鐘后,她收回目光,對我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眼神堅定。
她重新架好我,沒有猶豫,率先側身,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那向下傾斜的、深不見底的裂口。冰冷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濕氣撲面而來。腳下是濕滑的、布滿苔蘚的金屬斜坡。
我緊隨其后,幾乎是半滑半爬地進入。裂口內部比想象中更加狹窄陡峭,僅容一人勉強通行。零在前面引路,動作異常謹慎,每一步都踩得極穩。我在后面艱難地挪動,全靠她的支撐和意志力強撐。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吞噬了一切光線,只有彼此壓抑的呼吸聲在狹窄的通道里回響,混合著水滴落在金屬上的單調回音。
向下。不斷向下。
通道似乎沒有盡頭。坡度時緩時急,腳下有時是濕滑的金屬,有時是冰冷的、長滿苔蘚的石階,有時又是松動的碎石。失血和疲憊讓我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幾次差點滑倒,都被零及時用身體頂住。她纖細的脊背承受著我的重量,在黑暗中如同一堵沉默而堅韌的墻。
不知下降了多久,或許只有幾分鐘,或許像過了一個世紀。
前方的零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我喘息著問,聲音在狹窄的通道里顯得格外嘶啞。
她沒有回答。但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瞬間繃緊。緊接著,一股更加強烈的、混合著機油、鐵銹和某種……陳舊電子元件低鳴的氣味,從前方涌來。同時,一絲極其微弱、卻穩定持續的、幽藍色的光芒,從通道的拐角處透了過來。
零側過身,讓開一點空間。我艱難地探頭望去。
通道在前方豁然開朗。
下方,是一個巨大的、被遺忘的地下空間。結構復雜,如同巨獸的腹腔。巨大的、銹跡斑斑的管道如同盤繞的腸子,在穹頂和墻壁上蜿蜒。地面上散落著各種廢棄的機械零件和巨大的、早已停止運轉的電機設備,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和油污。空間中央,幾盞功率極低的應急燈發出幽藍色的冷光,如同鬼火般,勉強照亮了這片塵封的領域。
而在那片幽藍光芒籠罩的邊緣,靠近巨大電機基座的地方……
赫然停著幾輛造型奇特的車輛!
它們不是城市里常見的懸浮車。車身覆蓋著厚重的、布滿劃痕和焊接補丁的啞光裝甲板,棱角分明,充滿了粗獷的實用主義風格。巨大的、帶有深紋的實心輪胎深陷在油污和灰塵里。車窗玻璃是深色的,上面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紋和灰塵。車頂上,有的架設著被帆布半遮蓋的、造型粗笨的武器平臺,有的則加裝著巨大的、如同昆蟲復眼般的信號接收陣列。其中一輛車的引擎蓋上,用暗紅色的、早已褪色的涂料,噴繪著一個簡陋卻充滿力量感的圖案——一只振翅欲飛、眼神銳利的渡鴉!
是渡鴉的車隊!酒吧被摧毀前,核心成員撤離時留下的?還是……他們最后的移動堡壘?
幽藍的應急燈光下,這些沉默的鋼鐵巨獸如同沉睡的遠古生物,散發著冰冷的金屬氣息和機油的味道,靜靜地停泊在這片被遺忘的地下廢墟里。
零架著我,站在通道出口的陰影中。灰藍色的眼眸倒映著下方幽藍的燈光和那些沉默的裝甲車輛,瞳孔深處,那冰冷的憤怒和深沉的疲憊似乎被這意外的發現短暫地沖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震動和……一絲微弱的光。
“車……”她輕輕地說,聲音在空曠的地下空間里帶著微弱的回音,如同確認一個難以置信的奇跡。
左臂深處的芯片,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溫熱感,如同黑暗中終于找到了歸宿。視野邊緣那些閃爍的軌跡碎片,在這一刻,如同百川歸海,穩穩地指向了下方那片幽藍光芒籠罩的、沉默的鋼鐵叢林。
希望,如同廢墟深處頑強鉆出的苔蘚,在這片死寂的幽藍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