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她不再抬頭看雨，灰藍色的眼眸低垂著，望著腳下泥濘的路面。雨水打濕了她單薄的拘束服，勾勒出過分纖細的輪廓。她走得很慢，腳步有些虛浮，但異常地堅定。仿佛本能地知道，眼前這個傷痕累累、步履蹣跚的身影，是她在這陌生而危險的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我們穿行在巨大的廢墟迷宮中。倒塌的穹頂如同巨獸的肋骨，指向灰色的天空。破碎的圣像半埋在瓦礫中，空洞的眼窩在雨水的沖刷下，仿佛流淌著無聲的淚水。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敲打在金屬和石塊上發出的單調聲響，以及我們沉重而壓抑的腳步聲。

曾經的街道早已被廢墟掩埋，只能憑借模糊的記憶和對城市底層大致方向的判斷，在斷壁殘垣間艱難跋涉。雨水讓道路更加泥濘濕滑，我幾次踉蹌，幾乎摔倒，都被零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她的手指冰冷，力氣不大，但那瞬間的支撐，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次接觸，左臂深處的芯片都會傳來一陣微弱的溫熱共鳴。

城市的景象隨著我們的靠近，逐漸清晰，也更加觸目驚心。

懸浮車道徹底癱瘓，扭曲的車輛如同被無形巨手揉捏過的玩具，堵塞在斷裂的高架軌道上，有些還在冒著黑煙。巨大的永恒集團廣告牌只剩下焦黑的框架和垂落的線纜，在風雨中搖擺。街道上散落著垃圾和廢棄的物品，偶爾能看到驚恐未定、如同幽靈般在廢墟間游蕩的市民，他們眼神空洞，動作遲緩，仿佛還沒從時間的混亂和巨頭的崩塌中回過神來。

永恒集團的覆滅，并未帶來秩序的重生，而是打開了混亂的潘多拉魔盒。

我們盡量避開人群，貼著建筑物的陰影前進。零始終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半步的距離，灰藍色的眼眸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像一只受驚后高度警覺的小鹿。她的存在感很低，腳步輕得像貓，若非那抹在灰色廢墟中異常顯眼的銀色發絲，幾乎會讓人忽略她的存在。

轉過一個巨大的、被攔腰截斷的冷卻塔殘骸，熟悉的區域終于出現在視野中。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記憶中的“渡鴉”酒吧入口，那條隱蔽在兩棟廢棄樓宇之間、閃爍著褪色烏鴉標志的狹窄通道……

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徹底夷平的焦黑廢墟！

巨大的能量武器轟擊留下的深坑如同大地的傷疤，邊緣的混凝土和金屬被高溫熔融、扭曲，凝結成猙獰怪異的形狀。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臭氧、焦糊和某種高能武器殘留的刺鼻氣味，連冰冷的雨水都無法完全沖刷掉。幾縷黑煙從焦黑的瓦礫深處裊裊升起，在鉛灰色的天空下顯得格外凄涼。

曾經喧囂、混亂、充滿了底層生命力的信息黑市，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散發著毀滅氣息的焦土。那只象征著在夾縫中求生的渡鴉，連同它所庇護的一切，都在這片焦黑中化為了齏粉。

清道夫！它們來過！而且是在我們逃離教堂廢墟后不久！它們的目標明確——抹除一切與時間錨點崩潰相關的痕跡，包括這個曾經可能提供庇護和情報的節點！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著左臂傷口劇烈的抽痛，瞬間席卷全身。最后一絲希望，如同風中殘燭，被這殘酷的景象徹底掐滅。

我僵立在冰冷的雨中，望著那片吞噬了“渡鴉”的焦黑深坑。雨水順著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失血和疲憊帶來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涌來，視野開始模糊、晃動。

身體再也支撐不住，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呃！”一聲悶哼。

預想中摔入泥濘的冰冷并未到來。

一雙手臂，纖細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力量，從身后猛地架住了我下墜的身體！

是零！

她的身體同樣虛弱，被我下墜的力量帶得一個趔趄，但她死死地咬著下唇，灰藍色的眼眸里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硬是撐住了我的重量！她的手指緊緊抓住我破爛的衣襟，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我半靠在她單薄而冰冷的身體上，勉強穩住身形。劇烈的喘息牽扯著胸口的悶痛。雨水模糊了視線，只能看到她近在咫尺的側臉。銀色的發絲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雨水順著她挺翹的鼻尖和下頜滑落。那雙灰藍色的眼眸，此刻正死死地盯著前方那片焦黑的廢墟，瞳孔深處，不再是純粹的恐懼和茫然。

一種冰冷的、深沉的、如同淬火寒鐵般的……憤怒，正在那雙清澈的眼眸里，緩緩凝聚。

她的目光，從焦黑的深坑上移開，緩緩轉向我。雨水沖刷著她的臉龐，那雙灰藍色的眼眸在鉛灰色的天幕下，亮得驚人。她看著我因劇痛而扭曲的面容，看著我左臂不斷被雨水沖刷開的、刺目的暗紅血跡。

她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然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穿越了無數輪回才沉淀下來的重量，她開口了。

聲音不再沙啞，不再帶著初生的懵懂。而是冰冷、清晰，如同寒冰碎裂，每一個字都敲打在冰冷的雨幕中：

“他們……毀了它。”

“我們……去哪？”

灰藍色的眼眸，如同蒙塵的星辰被雨水洗凈，倒映著眼前焦黑死寂的廢墟和我狼狽不堪的身影。那冰冷的問句——“我們……去哪？”——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我混亂而疲憊的意識上。

左臂的傷口在冷雨持續的沖刷下，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種深沉的、仿佛靈魂都要被凍結的寒意。失血帶來的眩暈如同跗骨之蛆，視野的邊緣開始泛起不祥的黑霧。零纖細的身體支撐著我大半的重量，她也在微微顫抖，單薄的肩膀繃得死緊，灰藍色眼眸深處的憤怒如同冰封的火焰，暫時壓倒了身體的虛弱。

渡鴉已死。最后的避風港化為焦土。永恒雖亡，但它留下的機器爪牙仍在掃蕩。城市底層如同受傷的巨獸，在混亂的低吼中舔舐傷口，每一個陰影都可能潛藏著危險。

去哪？

芯片深處傳來一陣微弱卻持續的溫熱，像是在冰冷的軀殼里點燃了一顆微小的火種。視野邊緣，那些混亂閃爍的軌跡碎片并未消失，它們如同黑暗中躁動的螢火，在失血的眩暈和絕望的泥沼中，依舊頑強地跳躍著。

不是為了預知死亡。是為了……尋找生機。

目光艱難地掃過這片被徹底摧毀的區域。焦黑的深坑如同大地潰爛的傷口。扭曲熔融的金屬框架在雨水中發出細微的、如同嘆息般的滋滋聲。幾縷黑煙如同垂死的蛇，從瓦礫深處掙扎著升起，又被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撲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