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的晨霧帶著一股鐵銹般的咸腥,黏在陳硯脖頸潰爛的傷口上,像無數細小的針在扎。刺癢感頑固地鉆進骨頭縫里,與市舶司衙門里飄出的陳墨臭、檀香灰的混合氣味攪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他跟在帖木兒鑲鐵的靴子后面,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三日限期,已過去一日一夜,傷口滲出的黃水把衣領浸透,硬邦邦地磨著皮膚,像一道越收越緊的絞索。
“達魯花赤大人!”帖木兒粗嘎的嗓音在空曠的官廳里炸開,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他一把將陳硯摜在冰冷堅硬的水磨方磚地上。膝蓋骨撞出悶響,劇痛混著衙門里特有的陳腐紙墨臭沖上頭頂。“這卑賤的南狗,攀咬蒲家!還說哈桑墜海是滅口!”
官廳盡頭,巨大的鐵秤砣懸在梁下,烏沉沉的,像一顆凝固的心臟。秤砣下,市舶司達魯花赤納哈出端坐如石佛。這是個典型的蒙古貴族,面孔如同風干的牦牛肉,粗糲而缺乏表情,唯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在厚重的眼瞼下閃著鷹隼般的光。他腰間懸著一柄鑲滿紅藍寶石的短刀,刀鞘旁,那枚漢式螭龍玉玨垂著,溫潤的玉色在陰沉的官廳里顯得格格不入。
“蒲家?”納哈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冰碴子,在空曠的廳堂里回蕩,每個音節都砸在陳硯緊繃的神經上。他枯瘦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面前巨大的鐵秤盤邊緣,發出沉悶的“鐺…鐺…”聲。“蒲家世代為朝廷掌管刺桐海貿,忠心可鑒日月。”他眼皮都沒抬,仿佛在陳述一個天經地義的真理。“一個墜海的水手,幾句臨死的胡話,就敢攀誣?南奴,你可知誣陷朝廷命官親眷,是什么罪過?”
帖木兒立刻接口,聲音諂媚而惡毒:“按律,剮!”鑲鐵的靴尖狠狠踢在陳硯腰眼,將他整個人踢得蜷縮起來,傷口撕裂的痛楚讓他眼前發黑,潰爛處流出的黃水混著冷汗,在冰冷的方磚上洇開一小片黏膩的濕痕。
陳硯掙扎著抬頭,目光死死盯住懸在梁下的巨大鐵秤砣。心算的算珠在腦中瘋狂撞擊——那秤砣的形制…底部似乎過于渾圓飽滿?《至正泉州志》卷三載,市舶司官秤砣皆“底平如砥”,以防舞弊!一個瘋狂的念頭攫住了他。
“大人!”陳硯嘶聲喊道,聲音因疼痛和恐懼而扭曲,“硫磺!哈桑死前提到了硫磺!‘海東青號’底艙的鬼火就是硫磺粉混磷粉點燃的!貨單被篡改,少了整整十七石四斗!十七石四斗啊大人!”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用盡全身力氣指向梁上懸著的鐵秤砣,“這秤砣…這秤砣底部是空的!它能吞掉整整三成的秤!”
廳堂里死一般寂靜。納哈出敲擊秤盤邊緣的手指猛地頓住。帖木兒臉上的獰笑僵住了,黃褐色的眼珠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納哈出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終于抬了起來,銳利的目光如同兩把冰冷的錐子,刺向陳硯,又緩緩移向梁上懸著的巨大鐵秤砣。
“鐺!”
納哈出屈指,猛地彈在巨大的鐵秤盤邊緣!清脆悠長的金屬顫音在官廳里回蕩。這聲音不對!陳硯的心猛地一沉。真正的實心秤盤被敲擊,應是短促沉悶的“咚”聲。這“鐺”聲,帶著一絲空洞的余韻!
“好個伶牙俐齒的南奴。”納哈出的聲音像淬了冰,臉上卻慢慢浮起一絲古怪的笑意,那笑意非但沒有溫度,反而更添陰寒。“本官倒要看看,你這舌頭,還能翻出什么浪花來。”他枯瘦的手指不再敲秤盤,而是指向陳硯,語氣陡然變得森然:“‘海東青號’失火,分明是你這賤奴監守自盜,為掩蓋罪行,竟敢縱火焚船!如今攀咬蒲家不成,又來污蔑朝廷公器!帖木兒!”
“在!”帖木兒挺直腰板,手按刀柄。
“將這縱火犯、誣告犯,給我押入死牢!嚴加看管!”納哈出的命令斬釘截鐵,細長的眼睛里寒光四射,“待本官具文上報,按律…‘填海’!”
“填海”二字如同最后的喪鐘,在陳硯耳邊轟然炸響。脖頸傷口的刺癢感瞬間變得尖銳無比,仿佛有無數蛆蟲在皮肉下瘋狂啃噬!他最后的掙扎和指證,非但沒能撕開黑幕,反而將自己徹底釘死在了絞架上!帖木兒獰笑著撲上來,鐵鉗般的大手狠狠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摳進潰爛的皮肉里。劇痛和絕望的冰冷瞬間淹沒了他。
就在此時,一個市舶司書吏打扮的漢人,捧著幾卷厚厚的賬冊,躬著身子,腳步急促地從側門小跑進來。他似乎沒料到廳中情形,被地上的陳硯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手中的賬冊“嘩啦”一聲散落在地。
“廢物!”帖木兒怒罵一聲。
書吏嚇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趴在地上撿拾散開的賬冊紙頁。其中一頁被風吹著,打著旋兒,竟飄到了陳硯眼前,被他沾滿污漬的手下意識地按住了。
那是一頁香料稅入庫的明細賬。陳硯布滿血絲的眼睛習慣性地掃過那些墨字和數字——這是刻進他骨子里的本能。一股濃烈的陳墨臭和檀香灰味,混雜著賬頁特有的霉味,鉆進他的鼻腔。八思巴文記錄的胡椒稅額…等等!心算的算珠再次在他腦中瘋狂跳動,發出雷鳴般的撞擊聲!
“大人!”陳硯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帖木兒的鉗制,指著那張飄落的賬頁,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瘋狂,“這賬!這八思巴文的胡椒稅賬!與蒙文底檔對不上!少記了三成!整整三成!”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目光死死釘在納哈出腰間的螭龍玉玨上,那玉玨溫潤的光澤此刻顯得無比刺眼。《元典章》戶部卷七:市舶稅課,蒙漢文賬需嚴絲合縫,違者…他不敢想下去,但這絕對是足以撕開鐵幕的縫隙!
納哈出的臉色第一次變了。那是一種被毒蛇噬咬般的陰鷙和暴怒,細長的眼睛瞇成兩道危險的縫隙,里面翻涌著雷霆。他腰間那柄鑲滿寶石的短刀刀柄,被他枯瘦的手攥得咯咯作響。帖木兒也僵住了,黃褐色的眼珠在陳硯和那張該死的賬頁之間驚疑不定地轉動。
“拿下他!”納哈出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冰冷的殺意,“把這瘋狗…就地格殺!”
帖木兒如夢初醒,眼中兇光暴漲,“嗆啷”一聲拔出了腰間的彎刀,雪亮的刀鋒帶著死亡的寒意,直劈陳硯的頭顱!勁風割面,陳硯甚至能聞到刀身上淡淡的羊油腥氣!
“噗嗤!”
刀刃入肉的悶響。
滾燙的、帶著濃烈鐵銹味的液體,猛地噴濺在陳硯的臉上、脖子上,黏膩、溫熱,瞬間蓋過了傷口潰爛的刺癢感。他下意識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血。
剛才那趴在地上撿賬冊的漢人書吏,不知何時竟撲了過來,用自己單薄的脊背,硬生生擋在了陳硯身前!帖木兒那兇狠的一刀,正正砍在他的肩胛骨上,深可見骨!鮮血如同泉涌,瞬間染紅了他洗得發白的吏服。
書吏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他艱難地扭過頭,沾滿血沫的嘴唇翕動著,一雙因劇痛和恐懼而放大的眼睛死死盯著陳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擠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帶著濃重的閩南口音:“…硫…磺…賬…在…雷…”
話音未落,他眼中的光迅速熄滅,身體軟軟地滑倒在冰冷的方磚地上,身下迅速漫開一大片暗紅的血泊。濃烈的血腥氣瞬間蓋過了衙門的陳腐味,鐵銹般的腥甜直沖腦門。
帖木兒的彎刀還滴著血,他愣住了,似乎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納哈出坐在上首,臉上陰云密布,細長的眼睛里殺機更盛。
陳硯僵在原地,臉上黏膩的鮮血滾燙,書吏臨死前那扭曲的面孔和破碎的音節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膜上、刻進他的耳膜里。
硫磺賬…雷…
雷豹!那個盤踞在泉州外海,專做黑市買賣的漢人海盜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