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燈架倒地的巨響撕碎了伊斯法罕會館的沉香帷幕。陳硯懷中的靛藍賬本還帶著納賽爾長老的體溫，一股混合著豆蔻甜香與硫磺箭硝煙的怪風就撞開了鎏金門板。三個蒙面人如同地獄鉆出的鬼魅，黑色勁裝上沾滿新鮮海藻的腥氣，手中端著的軍弩在燭光下泛著幽藍冷光——三連發的神臂弩！這種帶青銅齒輪機括的殺器，只有元朝軍器監才能鑄造！
“趴下！“納賽爾長老的嘶吼被弩弦機括的金屬摩擦聲淹沒。陳硯猛地撲向鑲嵌螺鈿的波斯矮桌，肋下潰爛的傷口撞上桌沿，膿血瞬間浸透粗布袍，甜腥的腐臭味在昂貴的乳香中炸開。三支黑羽短弩擦著他頭頂飛過，狠狠釘進后方彩繪瓷磚墻，箭尾兀自震顫，帶起硫磺的辛辣氣息。
“賬本！他們要暗賬！“陳硯在劇痛中嘶喊。眼角瞥見長老正將一本封面燙金的厚冊塞進祭壇下的暗格。但太遲了！領頭的蒙面劫匪一個翻滾近身，覆著鯊魚皮手套的拳頭狠狠砸在長老太陽穴上！顱骨碎裂的悶響讓陳硯胃里翻江倒海。劫匪利落地扯下長老腰間銅鑰匙，直奔祭壇。
“攔住他！“陳硯抓起矮桌上的銀質胡椒罐砸去。劫匪頭也不回，反手一弩射出！弩箭穿透銀罐，昂貴的馬拉巴爾黑胡椒如煙塵爆開，濃烈的辛香混著銀器破口的鐵銹味直沖鼻腔。陳硯被氣浪掀翻，后腦撞上冰冷地磚，眼前金星亂冒。
祭壇暗格洞開，燙金賬本落入劫匪之手！封面在拉扯中撕裂，露出內頁泛黃的桑皮紙——那上面根本不是什么胡椒數目，而是用明礬水寫滿的硫磺走私記錄！更駭人的是夾層里滑落的一角羊皮，墨線勾勒的星圖在燭火下若隱若現，正是摩尼教的二十八宿光明圖！
“到手！撤！“劫匪頭目將賬本塞入皮囊。另外兩人立刻交叉掩護，弩箭如毒蜂般射向撲來的波斯商人。慘叫聲中，濃郁的藏紅花味被血腥氣吞沒。劫匪踹開側窗，咸濕的海風裹著夜雨灌入。
陳硯強忍肋下鉆心劇痛爬起，傷口處突然傳來詭異的蠕動感！他低頭，只見潰爛的皮肉里，幾條白色蛆蟲正從膿血中探出頭——三日死限的喪鐘，已在他骨頭上敲響！絕望催生孤勇，他抓起祭壇上沉重的黃銅香爐，用盡全身力氣砸向落在最后的劫匪！
“哐！“
香爐正中劫匪后心！那人悶哼一聲撲倒在地，皮囊脫手飛出。陳硯餓虎般撲去，手指剛觸到皮囊系帶，倒地劫匪的靴跟猛踹他肋下傷口！劇痛如閃電竄遍全身，陳硯眼前一黑，蜷縮著嘔出帶血的酸水。劫匪趁機抓起皮囊躍出窗口。
“追...追啊！“納賽爾長老的學徒帶著哭腔嘶喊。幸存的波斯人如夢初醒，操起彎刀沖向窗口。暴雨如注，劫匪的身影已消失在番坊迷宮般的巷道中。
陳硯趴在冰冷濕滑的石板上劇烈喘息，每一次抽吸都扯動肋下潰爛的傷口。雨水中混雜的膿血腥味鉆進鼻腔，胃里翻涌著酸水和絕望。他掙扎著撐起身，目光掃過劫匪消失的窗口——窗欞上，一塊巴掌大的靛藍色布料正勾在木刺上，在風雨中飄搖如招魂幡！
他踉蹌撲去扯下布料。厚實的閩南土布，靛藍染得極不均勻，邊緣還沾著幾點深褐色的碎屑。陳硯捻起碎屑湊到鼻尖——刺鼻的硫磺味混雜著鐵腥氣！是火藥殘渣！腦中算珠瘋狂沖撞：番坊禁用火器，唯有一處能接觸火藥——天后宮后的官辦爆竹坊！
“去...爆竹坊...“陳硯吐出帶血的唾沫，將染硫磺的布片死死攥在掌心。身后突然傳來波斯學徒的驚呼：“長老！納賽爾長老醒了！“
陳硯猛地回頭。血泊中的納賽爾竟真的睜開了眼，被砸變形的頭顱下，一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盯著陳硯，染血的手指顫抖著指向祭壇方向。學徒會意，從祭壇暗格里摸出半塊斷裂的玉璋遞到長老手中。那玉璋形制奇特，像半輪殘月，斷裂處露出金屬內芯。
納賽爾用盡最后力氣，將玉璋塞進陳硯掌心。斷玉入手冰涼，帶著老人鮮血的黏膩。就在金屬斷口處，幾道細微的刻痕組成一個漢字——“林“！與之前毒箭上的刻字如出一轍！
“亦...思巴奚...“長老喉間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每個字都混著血沫，“...兵...亂...“他瞳孔驟然渙散，頭一歪再無聲息。那只獨眼卻仍圓睜著，映著搖曳燭火，像在凝視深淵。
學徒的慟哭炸響。陳硯握緊染血的斷玉，冰冷的金屬棱角硌入皮肉。林四海的標記，兵亂的預言，被奪的硫磺賬本——所有碎片在血腥中淬火成型。他跌撞著沖出會館，暴雨劈頭蓋臉砸下。肋下傷口的蛆蟲在雨水中瘋狂扭動，死亡的倒計時已滲入骨髓。
剛拐進一條堆滿陶罐的窄巷，前方巷口突然亮起一片刺眼火光！十余騎蒙古健卒如鐵塔般堵死去路，馬鞍旁懸掛的牛角號滴著雨水。為首百戶長手中馬鞭一指，生硬的漢話混著雨聲響徹小巷：“奉達魯花赤帖木兒大人令！搜查叛亂文書！抗命者——斬！“
鐵蹄踏碎積水，濺起冰冷泥漿。陳硯急退，后背卻撞上一堵肉墻！尤素福帶著色目護衛從后包抄，淬毒的弩箭在雨中泛著藍光。
“南狗果然勾結波斯逆賊！“尤素福的獰笑比雨更冷。
前有蒙古鐵騎，后有淬毒箭陣。陳硯在絕境中摸向懷中——那本用油布裹著的占城暗賬還在。他猛地撕開油布，將浸透海水的賬頁狠狠拍在濕漉漉的磚墻上！
“看看你們主子的勾當！“陳硯的嘶吼壓過雨聲，“市舶司的鈐印！阿卜杜勒的私章！帖木兒收錢的記號！“他手指戳向賬頁一角——那里蓋著泉舶之印，旁邊卻有個用朱砂畫的怪異符號：一個圓圈套著三角，像口倒扣的鐘。
蒙古百戶長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達魯花赤府專用的密押！尤素福也僵在原地，弩弓微微下垂。
就在這死寂的剎那，一道黑影突然從屋頂撲下！寒光閃過，陳硯手中的賬本被齊刷刷削去封面！蒙面劫匪去而復返！黑衣人一腳踹翻陳硯，抓起沒了封皮的賬本，猿猴般躥上屋脊。
“放箭！“尤素福的嘶吼與蒙古人的號角同時響起！毒箭與火箭交織成網射向屋頂。劫匪悶哼一聲，肩頭綻開血花，卻仍咬牙消失在暴雨深處。
陳硯癱在泥濘中，懷中只剩下被削下的燙金封面。冰冷的金箔邊緣割破他手指，血珠滴在封面內襯——那里赫然露出半幅摩尼教星圖，星辰的位置被朱砂點成箭頭，直指清源山方向！
在這座暴雨傾城的金窟，一本被剝了皮的賬本，比全副武裝的蒙古鐵騎更可怕。陳硯的指尖還殘留著劫匪刀刃的寒氣，那硫磺與血腥混合的氣息，像一條毒蛇纏繞著他僅剩兩天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