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黑的煙囪骨架倔強地刺向黎明前的灰暗天空,如同南通工業不屈的宣言。晨曦微露,驅散了夜的陰霾,也暫時驅散了彌漫在唐家閘工地的驚悸。受傷的刺客被衙役如死狗般拖走,嚴加審訊;青幫的爪牙被連根拔起,杜老五聞風喪膽,連夜縮回上海灘的陰暗角落,再不敢踏入南通半步;怡和洋行經理卡特和三井的代表,在租界內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看著“灘涂”計劃徹底破產。
然而,陳遠和張謇都清楚,這場勝利,只是贏得了喘息之機。真正的較量,在工廠的根基扎穩之后,將轉移到產品與市場的正面戰場。修復煙囪、加固地基的工作在張謇的親自調度下爭分奪秒地進行,而陳遠的精力,則完全投入到了那間簡陋的木屋——新式動力織布機的最后攻堅堡壘。
手臂上的灼傷涂抹了沈清秋給的玉露生肌膏,帶來陣陣清涼,也時刻提醒著昨夜烈焰中的驚險與那雙盛滿擔憂的眼眸。陳遠壓下心頭的微瀾,將全部心神聚焦在工作臺上。
“東家!補償墊片按沈小姐的圖紙加工出來了!”徐工捧著一個木盒,里面是幾十片薄如蟬翼、泛著金屬冷光的弧形小墊片,邊緣打磨得極其光滑。
“好!”陳遠精神一振,拿起一片對著光看了看,“阿生!準備裝機測試!”
“是!”年輕學徒阿生早已躍躍欲試。
最后的組裝開始了。氣氛凝重得如同大戰前夕。陳遠、徐工、阿生,還有聞訊趕來的沈清秋,四人圍在那臺初具雛形的織布機旁,每一個螺絲的擰緊,每一根皮帶的張力調整,都小心翼翼,屏息凝神。沈清秋的目光尤其專注,不時提出細微的調整建議。她的存在,讓這冰冷的機械空間多了一份沉靜的智慧力量。
“飛梭驅動總成安裝完畢!”
“張力補償系統連接完成!”
“斷經自停機構……最后一片墊片嵌入!”
當最后一個核心部件安裝到位,陳遠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眾人:“開機!”
蒸汽鍋爐早已預熱完畢。隨著閥門開啟,高壓蒸汽嘶吼著涌入氣缸!巨大的飛輪開始緩緩轉動,帶動著復雜的傳動系統!齒輪咬合,連桿擺動,發出低沉而有力的韻律!
刷——!
飛梭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在梭道中化作一道肉眼難辨的灰影!它的速度并非恒定,而是根據布幅寬度和緯密要求,在預設的變速邏輯下,時而疾如閃電,時而平穩滑行!那增設的彈性補償墊片,完美地吸收了高速運轉下的細微震動,運行流暢得令人心醉!
經軸緩緩轉動,潔白的、由大生紗廠(南廠)試產的高支棉紗織成的經紗,被精確地送入織口。緯紗在飛梭的牽引下,精準地穿入經緯交織的縫隙。最令人屏息的時刻到來——陳遠拿起一把鋒利的剪刀,在眾目睽睽之下,猛地剪斷了一根緊繃的經紗!
幾乎就在紗線斷裂的同一剎那!
咔噠!
一聲清脆而果斷的機括聲響起!斷經自停機構的感知簧片敏銳地捕捉到那微乎其微的張力變化,瞬間觸發!精巧的連桿如同最忠誠的衛士,聯動著剎車裝置,精準而有力地鎖死了織軸!高速運轉的機器,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戛然而止!布面上,只留下一個極其微小的斷點,位置精準無比!
成功了!99.8%的成功率!遠超預期!
短暫的死寂后,木屋內爆發出壓抑不住的歡呼!
“成了!真成了!”
“神了!這機器神了!”
徐工激動得老淚縱橫,阿生興奮地跳了起來。
陳遠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他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沈清秋。沈清秋也正看著他,清麗的臉上洋溢著由衷的喜悅和自豪,那雙明亮的眼眸中,倒映著機器冰冷的金屬光澤,也倒映著他此刻的身影。四目相對,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與成就感的共鳴在兩人之間流淌。昨夜生死相依的悸動,與此刻技術突破的狂喜,交織成一股復雜而熾熱的情感洪流。
“沈小姐的墊片,居功至偉!”陳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是陳先生的設計精妙,根基深厚。”沈清秋臉頰微紅,聲音卻依舊清朗,目光落在那匹剛剛織出不到一尺的潔白布面上,“現在,該讓它開出真正的花了。”
她走到紗架旁,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束在燈光下流淌著珍珠光澤的湖州土絲。“用這個做緯線,云錦綢……該是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