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主館正式開放的那一日,蘇黎站在燈光下,看著觀眾緩緩步入裝置區,目光掃過每一個駐足、每一雙因驚艷而睜大的眼睛,心口卻出奇地平靜。
她以為,這一刻她會激動,會熱淚盈眶,甚至會想起顧時安的那句“如果有一天你倒下了,我會扶你”,但沒有。她只是覺得,風終于吹過心口那塊封凍已久的荒地,帶來了一點溫暖,也帶走了曾經太多無用的執念。
她并不恨顧時安。恨是過度關注的變體,而她已經不再關注。
這場展覽的主視覺命名為《折光者》——象征在復雜空間中依舊能夠捕捉光的生命狀態,蘇黎用整整十天熬夜完成了最后一部分三維光影動態建模,那種在技術與藝術邊界上踽踽前行的自己,是她想成為的“真我”。
觀展人流如織,雙城之間的互動項目也被媒體接連報道。蘇黎卻在熱潮中心逐漸安靜下來,她沒有站在聚光燈下接受采訪,而是坐在主控臺的后臺角落,輕輕翻看一本舊日記。
那是她三年前無意中開始記錄的,很多段落甚至只有一句話,比如:
“4月12日,我開始懷疑顧時安是在控制我。”
“6月5日,沈硯舟的眼神像小時候母親在我出車禍后第一次醒來看我的那樣,柔軟又堅定。”
她終于承認,自己其實一直都在覺察,只是當時還沒有勇氣命名那種“覺察”。
這也許才是人最痛苦的地方——不是不知道,而是明知,卻不敢面對。
展覽開幕第三天晚上,蘇黎接到了顧時安的最后一條消息:【對不起。】
沒有解釋,也沒有請求原諒,像是一種徹底抽身后的告別。
她沒有回復,直接把這條消息歸檔。
然后,她點開一個幾乎從未動過的文件夾——《記憶與和解》。
里面是她過去三年斷斷續續寫的文檔,關于自己、關于母親的抑郁、關于父親的遠離、關于那個不被祝福的高中時代、關于大學時第一次為作品被否定后的失眠、關于她在每一個人生關鍵節點中反復地……想逃。
她開始在夜里重寫這些文檔,用理性拆解情緒,用文字溫柔對待自己。她終于明白,遺忘從不是放下,真正的自由,是帶著這些記得,繼續向前。
也在那天夜里,她接到了沈硯舟的電話。
“你明天有空嗎?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哪里?”
“我重生回來后最常夢見的地方。”
蘇黎怔了一下,然后笑了:“你終于肯承認你不是‘變得成熟了’,而是真的‘回來’了?”
“如果我說,我從十年前就知道你會坐在今天的燈光下,還會笑著翻著那本日記呢?”
“那你也太能裝了。”蘇黎靠在椅背上,聲音溫柔又帶點打趣,“到底去哪?”
“一個和遺忘有關的地方。”
“好。”她答應得很輕,卻像是為這段人生的前半程畫了一個句點。
第二天清晨,沈硯舟帶她去了南川舊址——那是他們小時候玩耍的地方,一片荒廢但仍能看出輪廓的舊工廠。
他帶她在那片斑駁墻面前站了很久,然后從口袋里拿出一枚生銹的徽章。
“這是我重生回來后第一眼看見的東西。”他說,“那時候我躺在醫院病床上,母親手里握著這枚徽章。我知道,命運真的給了我一次機會。”
蘇黎接過徽章,指尖觸到那道熟悉的裂痕。
“這是我們小時候你摔傷那次掉的……”
“我一直沒丟。”沈硯舟看著她,目光沉靜而熱烈,“我回來的第一天,就告訴自己,這一世,我一定不再讓你替我擋風。我要走在你前面,哪怕你不再信我。”
蘇黎望著他,沒有說話。
春風從廢墟上空穿過,卷起些許塵土,卻也將陽光輕輕撒在他們之間。
她終于明白了——那些記得的,不只是傷害,還有守候。只有學會記得,我們才能真正放下。
而她,也終于自由了。
蘇黎坐在廢墟邊的臺階上,陽光斜落,斑駁光影灑在舊工廠斑駁的紅磚墻上,像是時光親手繪下的一幅畫。
“你來過這里很多次?”她輕聲問。
沈硯舟點頭:“是啊。你走了之后,我常來。不是因為這里有多特別,而是它見證了我們最初的樣子。”
蘇黎看向那一面墻,那上面還依稀可見他們小時候用粉筆畫下的涂鴉,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手牽手,站在寫著“永遠”的字下面。
“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永遠’這種詞,是需要用行動去兌現的。”她輕輕嘆息。
“我現在知道了。”沈硯舟看著她,眼里滿是沉靜而堅定的光,“你說得對,記得,才是自由。我之所以回來,是因為我不想把前世的錯帶到今生。我不求你忘記我過去的離開,但希望你記住我這一次的陪伴。”
蘇黎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把那枚徽章還給了他。
“收好。”她說,“這次,不用再掉了。”
沈硯舟愣了愣,然后笑著接過。
他們在舊廠里坐了很久,一起回憶小時候一起爬樹,一起偷糖果,被老師罰站時他悄悄把她的檢討替換成自己寫的那份……很多事情她早已忘了細節,但此刻被他一點點喚醒,像是被掩蓋多年的水彩畫,被輕柔地擦去塵灰,重新顯出鮮艷的顏色。
“我們還能回到那時候嗎?”她問。
“不能。”他搖頭,“但我們可以重新出發。”
當天下午,蘇黎回到工作室,把一幅從未公開過的舊畫掛在了墻上。
那是一副抽象圖——中心是一只被束縛的白鳥,羽翼分裂成五彩斑斕的光線,試圖穿透周圍厚重的黑幕。
她畫這幅畫時正值大學二年級,那年她因父母的離婚幾乎一度放棄藝術,老師建議她把“情緒可視化”,她就在連續幾個夜晚無眠中完成了它。
當時她不敢展示這幅畫,覺得太沉重,也太私密。但現在,她想讓它成為這間工作室的一部分。
她想告訴自己:這一路走來,每一段崩塌、掙扎、憤怒、失望,都是組成她的碎片。而她沒有將它們拋棄,而是一塊一塊撿回來,拼成了今天這個完整的自己。
而她,也終于準備好,擁抱一個不再躲避的未來。
之后的幾天里,展覽進展順利,蘇黎也接到越來越多跨城合作的邀請。有來自BJ798的策展人專程趕來,說想為她辦一次個展;也有國際青年創作者平臺的負責人邀請她參與2026年度“亞洲裝置藝術聯合實驗”。
她沒有急著做決定,只說:“讓我先靜一靜。”
她需要整理的,不只是行程,還有心緒。
直到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午后,沈硯舟送來一張特別的邀請函——由他與她所在城市美術館共同策劃的一場聯合雙人展。
“如果你愿意,這是我們第一次公開合作。”他說。
“名字起好了?”
“叫——《回聲》。”
蘇黎低頭,看著邀請函上的字體線條溫潤圓潤,而字體下面那行英文副標題更打動她:
“Echo of Memory, Freedom of Heart.”
她笑著點頭:“可以。”
當她簽下合約的那一刻,仿佛真的聽到了從舊時光深處傳來的那道回聲。
不是回頭,也不是遺憾,而是一個人終于選擇用溫柔對待自己的全部過去。
記得,才自由。
簽下展覽合約的那天晚上,蘇黎獨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屋。她沒有立刻打開燈,而是讓夜色慢慢沉進屋子里,光線從窗簾縫隙里透進來,像一只無聲的手,將她從現實拉進了更深的內心。
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受——這些年來,她拼命掙脫的過去,其實從未真正離開。她曾以為遺忘是唯一的出口,是自我療愈的必要過程。可直到今天,她才意識到,真正的自由,不是從記憶中逃離,而是學會與之共處。
她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素描本。那是她大學時期最常用的畫本,封面已磨損得看不清圖案。她輕輕翻開,一頁頁,都是不同時間的自己——有喜悅,有憤怒,有崩潰,有平靜。那些畫筆下的形象并不精致,甚至顯得有些粗糙,但每一筆都飽含真實的情感。
翻到最后一頁,那里空白了許久。她坐下,拿起筆,閉上眼,開始畫。
這一幅,她畫的是一對背靠背站著的人,中間隔著一面玻璃。玻璃上滿是指紋與霧氣,似乎他們曾努力觸碰,卻始終無法真正握住彼此。可玻璃的另一側,卻投下了一個光斑,漸漸照亮了他們的影子——影子靠在一起,交匯成一個模糊而溫暖的剪影。
她畫完后沒有命名,也沒有收起來,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那幅畫發呆了很久。然后,她起身走進浴室,把頭埋進水流之中。
水流落在臉上,不知是冷是暖。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靜靜地梳理情緒了。從那個項目啟動的節點開始,她就像一臺精準運轉的儀器,不斷推演、計算、協調、應對。但此刻,當一切塵埃初落,新的世界打開,她竟有些無所適從。
第二天一早,沈硯舟發來一條語音。
“今天的天光很好。我昨晚想了很久,覺得我們可以一起做點什么,不是為了誰證明,也不是為了所謂的補償,而是為了此刻的我們。”
蘇黎聽完,沒有立刻回復。她打開窗,看著陽光灑滿整條街道,行人安靜穿梭,遠處有小孩在追逐打鬧。
“你有什么提議?”她發了一條文字消息。
“去北港。”
這三個字,讓蘇黎沉默了很久。
北港,是他們高中畢業旅行本來計劃要去的地方。那年因為她父親突發住院,旅程取消。他們約定將來一定要一起去一次。但這件事,之后就再也沒有提過。
現在再聽見這個名字,像是時間在她耳邊輕輕叩了一下。
“去吧。”她回復道。
兩天后,他們啟程。
北港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小城,水系密布,老街縱橫。春季正好是梅雨剛歇、游人未至的空檔,處處都有雨后被洗凈的清新。
他們住進一家木屋改造的旅館,外觀保留了舊時的黛瓦白墻,內部卻布置得極為溫馨。房間里有木質地板、淡茶香的香薰爐,還有一張面朝湖景的大床。
他們一起在碼頭喝了最有名的糯米酒,在橋頭吃了早年只在新聞里見過的小籠湯包,還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街頭表演中駐足,聽完了一整段民謠彈唱。
夜里回到旅館,沈硯舟拿出一本旅行筆記本。
“給你。”他說,“從我重生以來的第一天開始,我每天都在寫。”
蘇黎接過,翻開第一頁:
【第1天:她還活著。】
【第23天:我在等她回頭,可她已經走得很遠了。】
【第112天:今天她沒來會議,顧時安帶著她的方案出現。她看起來好累。】
【第233天:我想告訴她真相,可她的眼里已經沒有我了。】
她翻得越來越慢,眼前模糊起來。
【第400天:我決定不等了,要主動奔赴。】
【第589天:她答應一起去北港。】
【第590天:現在的我是過去的我也不敢想象的幸運。】
她合上筆記本,輕輕地放在床頭。
“這是不是一種偏執?”她問他。
“也許是。但正是這份偏執讓我熬過了最難的日子。”他握住她的手,“而我愿意把偏執變成日常的溫柔,一點點給你。”
蘇黎沒有回答,只是靠在他肩頭,靜靜聽著窗外湖水拍岸的聲音,像是一首古老而深情的歌,正唱著他們還未完成的前世,和剛剛開始的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