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距離第一具尸骨不到五步的泥水里，找到到另一具匍匐的姿態(tài)。

雙臂前伸，如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絕望爬行。

接著是第三具，脊椎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后彎折，嵌在一叢尖銳的毒刺蕨中。

十步外。

二十步外。

前方被盤根占據(jù)的洼澤。

右側(cè)傾倒的巨大朽木背后。

一個，

兩個，

三個……

菌絲的感知漫過霧氣區(qū)域。

所觸及的每一個點，反饋回的信息都是一模一樣。

那森白破碎，姿態(tài)各異卻同屬于哥布林種群。

數(shù)量在以令人心驚的速度疊加。

二十個……

五十個……

上百個！

莫固的身體晃動一下。

這不是簡單的幾十上百。

是一個哥布林部落。

斷裂的長矛，朽爛了一半的獸皮包裹，堆積著厚厚污泥的骨刀。

腐朽的武器，落在骸骨之間，像墓志銘一樣顯露出它們的身份。

骸骨的數(shù)量遠遠超出了計數(shù)，它們層層疊疊，填滿了林間的空隙，塞進了樹根下的窟窿。

互相擠壓堆疊著，支離破碎散落在每一寸腐葉層上。

難以計數(shù)的哥布林骨骸之丘！

它們在這里腐朽沉積，被落葉掩蓋，被苔蘚附著，被濃霧浸泡了數(shù)年。

隨著隊伍走近，駭人的景象，從感知化為殘酷的視覺。

霧氣略薄處，火光和微光交織下，骸骨的慘白震驚了所有人。

那不是孤零零的幾具，是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堆積如山。

空氣粘滯沉重，壓迫得幾乎凝成實體。

“咣當——”

老薩滿是第一個失態(tài)的。

它枯瘦手臂劇顫，手中散發(fā)著光芒的霉斑法杖，脫手砸在面前慘白的脛骨上，發(fā)出一聲空洞瘆人的悶響。

盯著腳下骸骨臂彎里，被泥污包裹的破碎面具。

那是遷徙前夜，部落里最調(diào)皮的小鬼頭，在老薩滿主持送行祭祀后，搗蛋偷走的。

它曾氣得吹胡子瞪眼。

可，可這面具，應該在鐵砂河原的篝火旁嬉戲玩鬧，而不是在這見鬼的泥濘里，懷抱著一副枯骨！

啞弓舉著火把的手臂，也是一僵。

火光搖曳，照亮了一副地上的斷裂臂甲。

那不是任何獸皮的產(chǎn)物，粗獷的鐵片邊緣，被極其耐心錘打卷起收邊。

是曾經(jīng)部落中，教它制弓的矮人哥布林，反復捶打的作品！

當年手把手教啞弓制作的藤木弓，一直細心養(yǎng)護，現(xiàn)在還在嘴替仔手中，當寶貝一樣使用。

啞弓抿著嘴，沉默的喉結無聲滾動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嗬……”氣音。

驚駭，混雜著難以置信的荒誕，瞬間凍住了它的四肢百骸。

這里的骷髏……

是當年舉族遷移的綠皮。

是那些以為跨過這片腐化森林，早已在鐵砂河原落地扎根的哥布林部落。

老薩滿哆嗦著，伸出枯槁的手，仿佛要抓住眼前沉浮的影子。

口中只能念叨著，“河……河原。”

它以為是人類封鎖隔絕了音訊，以為是隔著腐化森林，是空間的距離讓兩個殘部斷了線。

它守著那顆光卵，偶爾還會想起那遠在彼方的族人。

曾偷偷幻想過，幻想部落某一天會找到它這個留守的老東西，帶回令人振奮的消息——

找到了更肥沃的獵場，擊敗了河原的對手……

它想過，老族長會拍著它的肩，嘲笑它還穿破舊的獸皮。

甚至還想過，如果有機會的話，邀請原來部落的綠皮，加入莫固的蘑菇園。

轟——

真相是當頭潑下的冰水。

它所有的“以為”，在此刻腳下這堆積如山的同族骸骨面前，脆薄得不堪一擊！

不可思議啊。

整個部落遷徙，數(shù)百哥布林留在了這。

不可思議，卻又感受到這片濃霧和森林中的腐朽氣息，殘酷得合情合理。

“咔嚓。”

一只枯朽蒼白的手爪，從骸骨下方捅破腐葉層，沾滿淤泥的指骨伸了出來。

鉆出的骷髏怪，搖搖晃晃從骸骨堆里掙扎出來，破爛的胸腔發(fā)出嗚嗚的風嘯，下頜骨開闔。

老薩滿被悲痛與恐懼燒得理智盡失，抓起地上的霉斑法杖，朝那骷髏的頭顱砸下。

嘭。

像早已朽壞的木頭。

骷髏頭顱如蛋殼般，在并不算沉重的敲砸下應聲碎裂。

碎裂的骨質(zhì)飛濺開來，沒有想象中的堅韌反震，只有一種空心的脆敗感。

連那本應堅韌支撐的頸骨，也咔嚓折斷，破碎的骷髏架瞬間散落一地，再無聲息。

啪。

又是一敲。

旁邊另一具拖著斷腿爬來的骷髏，被老薩滿用力一掃，腰椎如同朽繩般斷裂，碎骨四濺。

太脆了！

朽敗得超乎想象。

杖影紛飛。

老薩干癟胸膛劇烈起伏。

它不是在戰(zhàn)斗，更像在發(fā)泄一種被命運愚弄的悲憤。

每一次敲擊在復又爬起的骷髏身上，傳來的都是輕易摧毀朽物的碎裂感。

然而每一次碎裂的爆響，都仿佛是木槌重重砸在老薩滿的心頭上。

渾濁的眼角，似乎有什么滾熱的東西流出來。

莫固菌傘微斂，菌絲穿過灰蒙的霧氣，輕輕躍過成片的哥布林骷髏。

它們早已不復綠皮的粗糙鮮活，殘骸七零八落，覆蓋暗綠色苔蘚與水銹，幾乎與這片腐朽的森林融為一體。

空洞的眼窩里，棲息著不知名的小型夜光苔蘚，閃爍著幽綠的光點。

這些覆蓋骨頭的苔蘚，像是歲月為它們披上的襤褸尸衣。

一股沉甸甸的情緒，在莫固腦海出現(xiàn)。

是遺憾。

掃過這沉寂的慘白隊列。

菌絲感受不到哥布林特有的喧囂躁動，它們曾是部落中，多少個豁牙仔和啞弓？

為了找到更適合的棲息地，原本想遷徙到河原，沒想到最終留在了腐化森林。

“要是……”

莫固的意念在這片死亡景象中飄忽。

一個念頭冒出來，帶著可惜和無奈。

“要是它們還活著……哪怕只是一小支。這腐化森林的環(huán)境，似乎比埋骨小丘更適合種蘑菇。”

茂盛的腐朽氣息，肥沃到令人菌絲都蠢蠢欲動的土壤，簡直就是天然的蘑菇溫床。

想象一下，如果能把這樣一支隊伍，納入自己的蘑菇園，該是多么寶貴的生力軍和生產(chǎn)力？

然而現(xiàn)實卻早已注定。

它們的終點，不是成為蘑菇園的園丁。

而是化作了腐化森林的沃土，成為了一部分養(yǎng)分。

菌絲觸碰不到的亡靈世界，是他這位蘑王，鞭長莫及的遺憾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