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深入骨髓的冷混合著某種鋒利的刺痛，在神魂深處翻攪。裴拓覺得自己像是被扔進了碎冰機里滾過一遍的破麻袋，每塊骨頭都錯了位地疼，腦袋里更如同扎進了千萬根燒紅的冰針。他努力想撐開眼皮，只覺眼皮重如山巒，縫隙里刺入一點微弱暗淡的光暈。

“呃…”喉嚨里干得像堵著沙礫，只擠出一絲帶著血腥氣的破音。

“別亂動。”

清冷似寒泉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距離很近。裴拓艱難地轉動眼珠。視界模糊地晃動聚焦。一張臉映入眼簾。

離得很近。幾乎就在俯身探查的咫尺之間。

冰雕玉砌的輪廓。膚色瓷白，不見半分血色，仿佛最上等的昆侖寒玉暈了一層淡淡的、不真實的微光。眉色如遠黛輕凝，直飛入鬢角，帶著天生拒人千里的銳利。睫毛很長，如同落滿新雪的鴉羽，微微垂斂著，在下眼瞼投下一小片清冷的陰影。此刻，那弧度優美的薄唇正緊緊抿成一條繃緊的直線，唇色是失了血氣的淡，襯得整張臉愈發清寒，不食人間煙火。

那雙眼睛低垂著，正凝視著他的左臂（被劍骨寒晶覆蓋）。如同雪峰頂最清澈冰湖凝結的寒冰髓心，剔透、冰冷、深不見底。湖底深處，映著他那張浮腫帶血、眼眶烏青、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倒影。

這張臉的主人正是冷如霜。她離得太近，幾縷鴉青的發絲垂落下來，若有似無地拂過裴拓汗濕冰冷的額頭，帶著一股很淡很冷的、如同冰蓮花初綻混合雪松嫩芽的清冽氣味。

美。

極致的、冰冷的、高高在上的美。

仿佛多看一秒都是褻瀆。

可裴拓的眼睛卻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一抽！喉嚨里發出一聲更重的、如同破風箱撕裂的抽氣聲！胸腔劇震！牽動著那個被玄陰骨毒侵蝕出的巨大創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身體猛地一彈！

“噗——！”

一口粘稠、帶著腥甜冰碴子的黑血毫無預兆地噴了出來！

無巧不巧！

正正噴在了冷如霜俯身時，脖頸垂落在胸前、那片青玉般毫無瑕疵的肌膚和…那片離她左肩頸窩最近的白色衣襟之上！

黑紅交織！污穢刺目！瞬間將那抹不容褻瀆的白浸染出大片的狼藉！

冷如霜動作猛地一僵！

她直起身！原本冰湖般平靜無波的眼底，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燒紅的隕石！萬年寒冰瞬間裂開蛛網！冰冷的怒意混合著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錯愕震驚瞬間騰起！

碧玉舟內本就稀薄的空氣驟然凍結到冰點以下！整個空間都似乎在這無聲的怒意中凝固！

縮在船艙最角落、努力把自己當成兩坨雪人背景板的天方和葉檀，此刻眼球都快瞪出眶子了！天方胖臉上的肥肉猛地一哆嗦，如同被無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葉檀那只扶在歪斜鏡框上的手抖得像摸了電門！厚瓶底下的刻板臉瞬間裂開恐懼的痕跡！連他口袋里那枚小算盤掉出來滾到角落都毫無所覺。

會死！

絕對會死！

他倆腦子里同時閃過這個念頭！污了冰玉峰圣女？！這比捅了霜離神宮祖墳還嚴重！這重傷的瘋子絕對是活膩歪了嫌死得不夠快拉他們墊背！

冷如霜的指尖微微蜷曲了一下。那雙寒潭凝星的眸子里，冰湖瞬間化為翻涌著冰棱的怒海！殺機如同實質的冰風暴在醞釀！

裴拓噴完血，整個人像被抽干了力氣，軟軟地癱回去，臉色比紙還白。他艱難地半睜著眼，望著冷如霜染了污血卻更顯冰冷怒極的容顏，眼底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強行演繹）……茫然？隨即又被巨大的驚懼（一半真一半假）覆蓋？他喉結滾動，聲音沙啞撕裂，斷斷續續：

“姑…姑娘…對不住…寒氣…蝕心…舊傷…發了…實在…”他又劇烈咳嗽起來，一口更小的血沫溢出嘴角，看著更慘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寒氣蝕心？舊傷？

冷如霜那即將爆發的冰風暴微微一滯。那雙幾乎要凝結成實質冰刃的目光，猛地釘在了裴拓被自己那口血染得更黑紫的右肩斷口！那處除了猙獰的傷疤和殘毒侵蝕的暗痕…似乎還有幾道如同蛛網般向心脈蔓延的、極細極淡…幾乎被淤血污跡掩蓋的…藍灰色紋路？！

這紋路…有點眼熟？！

她之前只顧穩定他劍骨左臂和心脈傷勢，對這處斷口殘留氣息未深究。此刻細觀，那紋路赫然混雜著一絲古老陰寒的氣息…竟隱隱與她爺爺所中玄陰骨毒有幾分源流相類的意韻？！雖駁雜微弱得多，但錯不了！

那股冰寒怒氣如同遇到了寒泉，強行被壓下一瞬。不是心軟，而是冰冷的疑惑與審視！爺爺的骨毒…寒潭死地…這突然冒出來的小子…他身上怎么會有玄陰魔宗的手段殘痕？！

她目光極其銳利地從裴拓肩窩毒痕移到他臉上，從他痛苦扭曲的表情、虛弱至極的氣息、眼中恰到好處的驚懼與一絲迷惑（演給她的）中快速掃過。玄脈境的強大靈識更是瞬間如同探針，掃過他破碎紊亂的氣脈——做不得假！那口血確實是氣血翻涌逆行導致！絕非刻意！

巧合？還是……？

冷如霜指尖那凝聚到一半的寒冰氣勁終究沒有拍出。

她冰冷地看著裴拓如同瀕死的魚般喘息，看著他努力想撐起身子卻又重重摔落。她沒說話，但那股足以凍結骨髓的殺意并未完全散去，如同懸在頭頂的冰刃。她緩緩抬手，指尖一枚冰蓮花狀的白玉環光芒一閃。

一捧雪水憑空出現在她掌心上方。這水也極不尋常，并非晶瑩剔透，而是隱隱閃爍著無數淡金色的星點微光，散發著極其純凈神圣的清香氣息。

“星髓凈泉！”

船艙角落的天方眼珠子差點掉出來，聲音卡在喉嚨里嘶啞破音！葉檀的平板臉終于徹底崩裂：“星輝神砂熔煉之水！一滴…一滴足以換百枚上品靈石！”

冷如霜看都沒看那捧價值連城的星髓凈泉。指尖微動，幾道纖細凝實的寒冰水流如同活了過來，迅速裹住自身沾染污血的衣襟，水流過處，那些黑紅的污血混雜著難以言喻的暗毒穢氣如同遇到天敵，被輕易剝離、溶解、凈化！眨眼間，那片被玷污的白衫便恢復了純凈，甚至比之前更加光潔無塵！只留下空氣中一股極其微弱、被凈泉之力強行湮滅掉的腥濁氣味。

處理完自身污跡，冷如霜指尖再動。一點比之前那捧小得多的星髓凈泉分離出來，懸浮在她指尖寸許。泉水散發出柔和冰涼的氣息，純凈星光點點。

“吞下。”聲音依舊冰冷，命令式。但內容卻是療傷！星髓凈泉療復創傷、凈化污濁穢氣的效用堪稱圣品！只是給裴拓這點分量，遠不及剛才清洗衣襟所用之萬一。

裴拓像是沒反應過來，半張著嘴，茫然地看著那團光暈流離的星點泉水。船艙里的天方和葉檀眼珠子都快噴火了！那點水！夠他這破爛身體把殘毒洗掉一層皮了！

冷如霜眸光更冷一分，帶著一絲不耐。指尖輕彈。

噗！

那團蘊含著純粹星辰精華的清泉精準地射入裴拓微微開啟的口中！

泉水入口，沒有絲毫阻礙，如同冰線般滑入喉管。一股清冽柔和到難以形容的暖流瞬間擴散開來！帶著星辰洗滌靈魂的澄澈光輝和冰泉浸潤神魂的寧靜！所過之處，被血污毒素污染的內腑如同被溫柔的手輕柔撫平！那些糾纏在經絡里的頑固血毒、火毒殘片、連帶著體內郁積的寒煞陰毒都被這股純凈的星辰之力洗滌、中和、驅散！一股前所未有的舒泰感蔓延開來，他連神魂深處那道“神魂冰鎖”烙印帶來的刺痛都減輕了幾分！

【星髓凈泉（微量）入體！】

【載體污穢驅散度：48%！氣血輕微回升！】

【玄陰骨毒殘留侵蝕減緩！】

【神魂冰鎖傷害壓制度：7%！】

【寒髓劍骨吸收微量星辰精粹…冰玉核心星輝化…1%...】

裴拓臉上那痛苦扭曲的表情不自覺地緩和了一瞬，喉嚨里發出一聲極輕的、如同困獸終于得了一絲喘息空間的喟嘆。他下意識地舔了舔發干帶血的嘴唇，動作極其細微。但那雙微睜的眼縫里，一絲極其隱晦、連冷如霜都無法察覺的精光一閃而逝。

他看得很清楚！剛才冷如霜凈衣的星髓凈泉用量和給他的這點施舍…差距簡直是云泥之別！那星玉環內蘊藏的凈泉，怕是把他整個人泡上幾十回都夠了！好東西啊！

而就在他舔唇的瞬間，他敏銳的靈覺捕捉到冷如霜腰間那枚冰蓮玉環——那泉水的源頭！玉環表面極其微弱地流淌過一絲空間引動漣漪！更有一縷不易察覺的、似乎與舟外某處極寒之地隱隱相連的…空間坐標？錨點？

【靈覺強化觸發...捕獲外部空間錨點波動...】

【坐標解析...指向...寒煞死地·冰鋒峽核心斷層...】

冰鋒峽？！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裴拓混沌的大腦！那地方離這里不遠！正是之前疤頭王在鐵渣鎮吹噓黑牙幫劫掠冰風崖商隊的路線！而冰風崖商隊遇劫…冷如霜爺爺重傷被寒潭封印…

難道…冰玉峰的東西…是在冰鋒峽被劫的？！冷如霜要找的東西在那邊？！這枚能指引方向的玉環…是他的餌！這玉環能精準定位星髓凈泉源頭…是否也能…反向鎖定被劫物資？！

裴拓呼吸驟然“急促”起來，牽動傷口又咳出一小口血沫（這次控制力道精準）。他對著冷如霜，眼神里充滿了“感激”、“慚愧”，又混雜著巨大的痛苦和一絲掙扎求生的渴望，聲音顫抖破碎得如同風中殘燭：

“姑娘…大恩…無以為報…可我這身殘毒…這點星泉…壓不住心脈里的寒煞反噬啊…”

他身體“痛楚”地抽搐了一下，那只唯一完好的右手艱難地抬起，指向自己左胸那個猙獰巨大的空洞！里面能看到被凍結的殘存臟器邊緣糾纏著絲絲縷縷的黑灰色！玄陰骨毒的氣息正隱隱躁動！

“寒氣…像是…受了某種刺激…要鉆回骨頭縫里…咳…剛才…玉環…氣息一過…就…”他極其隱晦、卻又足夠清晰地瞟了一眼冷如霜腰間那枚冰蓮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