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049年,西伯侯歸天,姬發(fā)繼位,自稱周王,立刻改任姜尚為太師,利簋為親衛(wèi)將軍,執(zhí)掌“虎賁”。
眨眼又是一年
……
鎬京的深秋裹著肅殺之氣,晨霜將夯土城墻浸染成銀灰色。姬發(fā)立在三丈高的靈臺之上,玄色大氅被西北風吹得獵獵作響,腰間螭紋玉佩隨著衣袂翻卷,撞出清越的聲響。遠處終南山層林盡染,赤色的槭葉與金黃的銀杏在風中翻涌,仿佛十萬旌旗列陣待發(fā)。他俯身拾起一片沾著露水的楓葉,葉脈間蜿蜒的紋路竟與父親臨終前繪制的西岐地形圖別無二致,寒意順著指尖滲入骨髓——這是他繼位的一年后,亦是文王崩逝后的第一個寒秋,渭水河畔的編鐘仍在奏響哀歌,而殷商的烽火,已在朝歌城上徹夜不熄。
太史令枯瘦的手指深深掐進龜甲邊緣,將那塊布滿焦痕的甲骨緩緩轉(zhuǎn)向青銅燭臺。搖曳的火光里,裂紋如赤焰在甲殼上蜿蜒,最終聚合成振翅欲飛的火鳥形狀。他喉結(jié)劇烈滾動,將竹簡上的占卜辭揉得簌簌作響:“太師,這是《歸藏》所載的'朱鳥銜枚'之兆——“沙啞的聲音突然拔高,驚得殿角青銅鶴燈的燭淚墜落,“昔年成湯伐夏,亦現(xiàn)此紋!主征伐,利東方!“
姜子牙白發(fā)在風中狂舞,鷹隼般的目光掃過龜甲,忽然撫掌大笑:“文王拘羑里而演八卦,今武王得火鳥之兆,此乃天命!紂王暴虐,黎民倒懸,是時候了。”
姬發(fā)指尖反復(fù)摩挲著靈臺冰涼的青石欄桿,寒意順著指節(jié)滲入血脈。夜風卷起玄色衣袂,他望著漫天星斗,數(shù)年前的記憶如潮水般翻涌——那年他束發(fā)未冠,捧著西岐匠人雕琢十載的和田玉璧,身后車輦載著百里挑一的美人,在朝歌斑駁的城門下長跪不起。烈日灼烤著青磚,汗滴混著血珠浸透粗麻跪墊,直到第三日暮色四合,城門吱呀洞開,父親佝僂的身影才在侍衛(wèi)簇擁下緩緩現(xiàn)身。
此刻案上龜甲裂紋縱橫,火烤后的焦痕竟與父親獄中推演的八卦圖如出一轍。姬發(fā)執(zhí)起青銅卦杖,借著搖曳的燭火細辨紋路,忽見龜甲中心浮現(xiàn)出若隱若現(xiàn)的赤色云紋,恰似那日朝歌城頭翻涌的晚霞。他心頭劇震,耳邊似又響起父親臨終前的低語:“天道循環(huán),周德將興...“指尖重重按在石欄上,暗合天道運轉(zhuǎn)的紋路在掌心發(fā)燙,仿佛預(yù)示著即將到來的天命。
姬發(fā)負手立在雕龍銅燈前,搖曳的燭火將他的身影投在素白墻面上,宛如一尊即將破土的青銅戰(zhàn)俑。忽聽得殿外夜風卷著枯葉掠過回廊,他猛地旋身,玄色大袖帶起一陣勁風,案上堆積的竹簡轟然傾落。泛黃的《泰誓》殘稿在半空舒展,墨跡未干的“天佑下民“四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
“傳令下去,明日召集三公議事。“他俯身拾起一片竹簡,指尖摩挲著刻痕銳利的“作之君,作之師“,燭淚正巧滴落在“天“字頂端,仿佛為這個字綴上一滴滾燙的血淚。姬發(fā)將竹簡舉向搖曳的燭火,看著墨跡在光暈中氤氳擴散:“伐商在即,這話該讓全天下都聽見——聽見上天的旨意,聽見我周室的天命!“殿外傳來更夫梆子聲,他望著窗外濃重的夜色,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手腕的溫度,想起岐山之巔那只引頸長鳴的赤鳳。
卯時三刻,未央宮外的青銅漏壺滴盡最后一瓢晨水。三公府邸的檐角銅鈴次第震顫,驚醒了宮墻下打盹的更夫。周公旦踏著滿地霜華疾步而來,玄色大氅被晨風吹得獵獵作響,鬢邊沾著的露水在熹微晨光中折射出細碎晶芒,手中輿圖邊緣被反復(fù)摩挲得發(fā)毛,依稀可見洛邑新城的草圖;召公奭懷抱刻滿龜甲紋路的先王遺訓木匣,腳步沉重得如同拖著千鈞鎖鏈,每一步都在青磚上叩出悶響,蒼蒼白須隨著喘息微微起伏;畢公高腰間佩劍尚未歸鞘,青銅劍格還殘留著演武場的鐵銹氣息,鎖子甲上的血漬被露水暈開,宛如綻放的紅梅,分明是剛結(jié)束一場激烈的演練。
燭火在青銅燭臺上明滅不定,將周公旦蒼白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他抖開那幅陳舊的輿圖,粗糙的羊皮上,用朱砂標注的黎國城池在燭火下泛著血色的光。指尖重重地按在太行山麓的位置,他的聲音里滿是憂慮:“王上,黎國近日與商軍來往頻繁。前日探子回報,已有三批商軍精銳潛入黎國境內(nèi),隨行還載著大量的糧草輜重。此地扼守太行陘要道,若不早作防備,西岐東進之路恐被截斷。一旦商軍在此布下防線,我們多年積攢的優(yōu)勢將化為烏有。“
召公奭雙手籠在廣袖之中,青銅爵里的溫酒泛起細碎漣漪。他凝視著議事廳外紛飛的雪片,眉間褶皺似太行山脈般深沉:“黎侯雖為蕞爾小邦之主,然其先祖受封于成湯,治下百姓皆以殷商舊臣自居。今王師若以'助祭遲到'為名興兵,黎侯必高舉'勤王'大旗,屆時東夷、淮水諸部或會借題發(fā)揮。昔年文王戡黎三載方定,此番貿(mào)然征伐,恐重蹈'九侯醢刑'覆轍,反令天下諸侯離心。“
姜子牙輕叩案幾上青銅酒樽,琥珀色的酒液在獸紋盞中泛起漣漪。他蒼老的指節(jié)撫過如雪長須,目光穿透帳外紛飛的柳絮,仿佛望見了數(shù)十年前的古戰(zhàn)場:“主公可記得《太誓》所言'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昔年文王揮師密須國,戰(zhàn)前于岐山立壇,以玄牡白牛祭祀天地,當眾宣讀檄文直指密須君'暴殄天物,害虐烝民'。那檄文墨跡未干,沿途百姓簞食壺漿,竟自發(fā)組成運糧隊追隨王師。“
他忽然起身,將青銅酒樽重重擲于虎紋地氈,驚起滿帳塵埃:“今黎侯助紂鑄炮烙,筑鹿臺,其惡行更甚于密須!我等若高舉'吊民伐罪'大旗,以文王仁德為號召,必能引得東伯侯舊部倒戈,西岐鐵騎所至之處,定是望風披靡!“
姬發(fā)的玄色大氅掃過輿圖上斑駁的朱漆黃河,青銅劍出鞘時龍吟般的清鳴驚得燭火微微搖晃。他的劍尖抵住沙盤上代表黎國的陶制城邑,在黃土堆砌的山巒間劃出凌厲弧線,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傳我將令!“殿外甲胄相撞的聲響由遠及近,十二名傳令兵在階下列成雁陣。
“命利簋為破陣先鋒,自孟津渡口起行,攜三千虎賁銳士,限十日內(nèi)踏破黎國轅門!“劍刃寒光映得他眼底的星火更盛,“黎侯助紂為虐屠戮商旅,此番只取首惡項上人頭。若有士卒敢劫掠百姓、焚毀田舍——“話音戛然而止,劍鋒已將案上青銅令箭劈作兩截,“立斬不赦!“
利簋的戰(zhàn)車碾過渭水浮橋時,夕陽將河水染成血色。黎國城墻在望,城頭商字大旗獵獵作響,卻掩不住城內(nèi)百姓驚恐的目光。
“報!”斥候策馬而來,“黎侯已調(diào)集五千兵馬,在城南十里設(shè)伏!”
利簋冷笑一聲,摘下背后長弓:“來得正好。傳我將令,左翼佯裝敗退,誘敵深入;右翼繞至敵后,斷其退路?!?
暮色四合時,黎國伏兵傾巢而出。利簋故意棄了前軍戰(zhàn)車,引得敵軍追至山谷。剎那間,西岐戰(zhàn)鼓如雷,箭矢如雨般傾瀉而下。黎軍大亂,自相踐踏者不計其數(shù)。
“降者免死!”利簋的吼聲震得山谷回音不絕。黎侯被生擒時,戰(zhàn)甲沾滿泥濘,望著西岐軍中高懸的“吊民伐罪”大旗,面色如土。
捷報傳回鎬京那日,姬發(fā)正在祭祀文王。青煙繚繞中,他仿佛看見父親含笑點頭。姜子牙匆匆而入,手中捧著一卷竹簡:“王上,庸、蜀、羌、髳等八國遣使來賀,愿與西岐共伐無道。”
姬發(fā)接過竹簡,指尖微微發(fā)顫。這八個方國盤踞西南山地,向來與商王朝貌合神離。如今主動示好,意味著伐商大業(yè)已現(xiàn)燎原之勢。
“備酒,我要親自宴請八方使者?!奔Оl(fā)轉(zhuǎn)身望向宗廟方向,“告訴后廚,按周禮準備太牢,這是西岐與天下諸侯的初見?!?
宴席設(shè)在巍峨的豐京明堂,三十六根朱漆立柱撐起三重飛檐,青銅冰鑒中漂浮的碎冰折射著燭火,將穹頂蟠龍紋壁畫映得忽明忽暗。八國使者按方位環(huán)坐于六尺高的云紋陶案旁,玄色朝服上的金玉配飾在寂靜中偶爾輕響。西岐工匠特制的羊角燈將眾人面容鍍上暖光,卻掩不住他們眼中翻涌的暗流——有臣服新主的敬畏,亦有觀望局勢的審慎,更不乏對這傾覆天下之議的惶惑。
姬發(fā)寬袍大袖,腰間太阿劍未出鞘便已寒氣迫人。他緩步走到中央的饕餮紋方鼎前,鼎中牛羹正騰起裊裊白霧。當鎏金酒樽注滿醴酒,清亮的液體在獸面紋酒爵中泛起漣漪,倒映著這位未來王者緊繃的下頜線。“諸君請看!“他突然轉(zhuǎn)身,袍角掃過地面驚起微塵,“洛邑城外白骨枕藉,朝歌街頭餓殍蔽野,商紂剖比干之心,醢九侯之軀,此等暴行天人共憤!“酒爵重重磕在青銅俎案上,震得案上青玉簋盞嗡嗡作響,“我父王羑里受困七載,以蓍草推演天地大道,臨終仍教誨'民為邦本'。今鳳鳴岐山,天火墜于周原,此乃天命昭昭!“他目光如炬,掃過眾人瞬間,有使者不自覺挺直脊背,“愿與諸君執(zhí)干戈,行吊民伐罪之事,解天下蒼生于倒懸!“
羌國大酋長率先起身,腰間骨飾叮當作響:“我羌人世代居西陲,屢遭商軍劫掠。愿聽武王號令!”
青銅酒爵碰撞的脆響在殿中回蕩,氤氳酒氣裹著松脂香漫過眾人衣襟。姜子牙指尖摩挲著古樸的云紋酒盞,忽然壓低聲音,青銅面具下的目光如淬了霜的寒星:“王上,是時候了?!八呐劢菕哌^鋪著豹皮的長席,腕間玉玨輕碰案幾,發(fā)出細微清鳴,“孟津扼守三河之要,北通幽燕,南控荊楚,實乃天下咽喉。昔年成湯舉兵,于此會盟天下諸侯。今若效仿先賢,既可觀諸侯動向,更能試天下人心?!罢f罷,他垂眸飲盡殘酒,喉結(jié)滾動間,燭火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宛如蟄伏的蒼鷹。
姬發(fā)立在丹墀前,玄色衣袂被夜風掀起,將檐角青銅獸首的投影割裂成細碎的光。他凝視著天際那輪渾圓如兵戈磨盤的滿月,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魚腸劍的螭紋劍柄——那是父王臨終前塞在他掌心的,還帶著未散的溫熱。三更梆子驚破夜的寂靜時,他忽然轉(zhuǎn)身,燭火在身后拖出長長的剪影,將竹簡上的“孟津“二字染成暗紅。
一月后,快馬如流星般掠過周原的黃土大道。天下諸侯案頭同時出現(xiàn)素帛密信,朱砂字跡力透紙背:“孟津觀兵,共商大義?!靶沤腔鹌嵊∩系男B圖騰,在燭火下泛著冷冽的光,仿佛預(yù)示著一場即將席卷殷商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