灃水嗚咽著漫過灘涂，渾濁的浪頭卷著枯黃的葦葉，將殘陽浸染成凝固的血色。姬昌的靈柩裹著玄色纁邊的帛幔，在三十六名精壯武士的托舉下緩緩沉入墓穴。槨木觸及坑底時發出沉悶的轟鳴，驚起林梢夜梟凄厲的啼叫，潮濕的泥土簌簌墜落，像極了天地垂淚時抖落的嘆息。
利簋握緊新鑄的青銅觶，冰涼的器壁沁著霜氣，虎口處饕餮紋凸起的獠牙硌得生疼。他望著槨蓋上尚未干涸的朱漆，恍惚又見五年前那個星斗璀璨的夜晚——姜太公枯瘦的手指捏著龜裂的龜甲，火盆里跳動的火苗將“利征“二字映照得忽明忽暗；西伯侯倚著雕花幾案，修長指尖撥動蓍草，在龜甲裂紋與草莖排列間，精準預言了鳳鳴岐山的祥瑞。
可如今，那個能與天地對話的圣人，卻永遠封存在這方幽暗的槨室里。風掠過松林，掀起送葬者的素縞，利簋看著飄飛的衣角，突然想起姬昌最后一次占卜時，案頭那卷《周易》竹簡上未干的墨跡，恍惚間，觶身的饕餮紋竟扭曲成猙獰的笑靨，仿佛在嘲笑凡人妄圖窺探天命的癡妄。
暮色裹挾著細沙撲在利簋的青銅面具上，他攥著骨制筑杵的指節發白，看著陶制喪幡在狂風中獵獵作響。三日前還能倚在木榻上與他探討星象的西伯侯，此刻已化作黃土下一具冰冷的尸身。
“神仙真的存在嗎？”利簋跪坐在新墳前，青銅戈重重杵在夯土臺上，震落的土粒簌簌掉進墓坑。三十六個晝夜的守靈，他親眼看著那雙曾在龜甲上刻下神諭的手變得青紫，聽著越來越微弱的喘息聲消散在岐山的夜風里。當巫師最后一次將蓍草拋向祭壇，龜裂的龜甲竟再沒顯現任何吉兆。
最后一捧土混著帶血的荊棘砸進墓穴，利簋忽然想起五年前牧野誓師時，西伯侯手持玄鉞指向天際的模樣。那時的云氣幻化成赤色朱雀，連最頑固的殷商降卒都跪地叩首。可此刻墳頭升起的青煙歪歪扭扭，轉眼就被西北風吹得無影無蹤。
“天不佑周...”他顫抖著解開腰間的龜甲囊，十八片灼痕斑駁的甲骨散落在墳前。這些曾預言過孟津會盟、鳳鳴岐山的神物，此刻卻像被抽去魂魄的枯骨。遠處傳來周軍操練的金鼓聲，利簋卻覺得那聲音如此遙遠——當最敬奉的神明連他最虔誠的信徒都不愿庇佑，八百諸侯又如何能撼動那座屹立六百年的朝歌城？
夜幕降臨，利簋獨自一人來到姜尚的書房。竹扉半掩，桐油燈昏黃的光暈中，姜尚正低頭擺弄著耒耜模型，木柄上還沾著渭水河畔的泥土。滿墻的竹簡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上面密密麻麻的甲骨文仿佛在訴說著神秘的預言。
銅鈴在廊下被夜風撞出細碎聲響，利簋攥著刻滿裂紋的龜甲跨進門檻時，青銅簋在腰間撞出悶響。他垂落的廣袖掃過案頭新制的卜骨，將那道灼烤的焦痕拂得簌簌落灰，聲音裹著喉間凝滯的恐懼微微發顫：“都說您是昆侖山下來的上仙。“燭火在龜甲的裂紋里明明滅滅，映得他瞳孔縮成針尖，“可西伯侯占卜時刻在甲骨上的字，神仙當真能看見？“
姜尚抬起頭，目光平靜如水。他放下手中的耒耜模型，指尖劃過竹簡上“王占曰：吉，得”的刻痕，“從未見過。”他的聲音沉穩而堅定，“你看這龜甲，裂紋是火烤出來的，文字是匠人刻上去的，神仙若真有眼，何苦讓百姓在商王的炮烙柱下哭嚎？”
利簋渾身一震，想起了朝歌城中百姓悲慘的生活。他猛地抬頭，眼中滿是疑惑：“可您怎么知道朝歌的百姓啃食草木？”姜尚起身推開雕花窗欞，暮色里飄來若有似無的腐臭味，像無數腐爛的軀體在地下發出無聲的吶喊。他望著西方沉沉的云靄，袖口沾著的草屑輕輕飄落：“占卜只能看見裂紋，卻看不見捧著龜甲的人眼里的絕望。“
“用腿走。”姜尚指向門外的車轍，“從孟津到朝歌，我數過七十二座廢墟；用眼看，”他捻起案頭一撮黑土，“這是殷都郊外的土，捏起來能攥出水，那是百姓的血泡出來的；用嘴問，”老人忽然笑了，皺紋里漾開渭水的波紋，“昨天給你端飯的老嫗，她兒子就是被商軍抓去填了人殉坑——神仙若有法術，何需聽凡人說話？”利簋踉蹌著扶住案幾，青銅面具下滲出冷汗。姜尚的話像一柄刻刀，將他心中供奉多年的神壇剜出裂痕。他忽然想起那些龜甲占卜時，巫師們口中振振有詞的“天命”，想起諸侯們望著卦象時敬畏的眼神，原來都不過是鏡花水月。
利簋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老嫗哭訴時的模樣，他忽然想起三個月前，西伯侯在灃水之畔演算《周易》的場景。那時，圣人指尖的蓍草起落如飛，卦象落在竹簡上時，他曾指著“革卦”說：“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利簋一直以為“天”是卦象里的乾陽，此刻卻恍然大悟——所謂“順天”，原來是順著田間耕作的耒耜聲，順著逃荒百姓的腳步聲，順著每一個用腳丈量世道的凡人之心。
“那我們要打敗的不是神仙，是……”利簋的聲音有些沙啞。
“是人心。”姜尚將耒耜模型輕輕放在利簋掌心，“商王以為龜甲能定吉兇，卻不知百姓的鋤頭比甲骨更能鑿穿世道。你看這青銅鼎，鑄鼎的銅來自庶民開采的礦，鼎里的肉是農人耕種的粟，當天下人都把食物倒進周人的鼎，商的灶臺自然就涼了。”
窗外，灃水在夜色中奔騰不息，利簋低頭看著手中的耒耜模型，忽然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那聲音像極了鑄造青銅器時風箱的鼓噪。他心中豁然開朗，決定在那青銅觶上刻下新的銘文——不是鬼神的符號，而是那些用腿走路、用眼觀世、用嘴訴說的凡人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