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港”——這名字像一首無聲的諷刺詩,懸浮在主航道的十字路口,吞吐著銀河系的欲望與塵埃。泊船塢口,我的守護者號在一眾光鮮亮麗的穿梭機和私人游艇簇擁下,顯得平平無奇。引擎熄火,金屬艙門滑開,一股混雜著離子灼燒、廉價合成燃料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太多人聚集的體味的渾濁空氣撲面而來。
我背起不久前買的那帆布背包,義眼上出現了藥材清單,每一味藥名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我心上。我望了望醫療艙里的林文文,她臉色蒼白,被病痛侵蝕的生命力像沙漏里的沙,一刻不停地流逝。第一期藥材,必須在這里湊齊!
我走出泊位區,踏入“自由港”的主體環狀長廊。空氣仿佛凝固成無形的粘稠液體,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額外用力。頭頂高聳的弧形穹頂本該映照著璀璨的星河,此刻卻被層層疊疊、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廣告牌徹底淹沒。全息影像閃爍著灼人的強光,旋轉著推銷著不知多少光年外度假星球的粉紅沙灘、最新款基因強化藥劑、或是宣稱能讓思維效率提升500%的危險神經植入體……虛浮的幻象與腳下冰冷、布滿可疑污漬的金屬地坪形成了天堂地獄般的裂痕。
四周有衣著光鮮的商賈、佩戴著安保公司徽章的雇傭兵、穿著奇裝異服的外星旅客,他們匯成一條渾濁而喧囂的河流。而我,穿著那身普普通通的送貨制服,顯得格格不入。那些或冷漠、或審視、或隱含不屑的目光,如同細小的針刺,密密麻麻地扎在身上。我下意識地將背包帶攥得更緊了些,手指關節微微發白,指節處的硬繭摩擦著粗糙的帆布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為了文文,這算什么呢?
我把頭埋低,試圖減少一些存在感,腳步卻不敢絲毫放緩,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懸掛著藥草符號或生物科技標識的店鋪門面。就在這時,一塊邊緣帶著鋒利毛刺的飛船散熱器格柵碎片,帶著一股蠻橫的沖力,“哐當”一聲,狠狠砸在我的后腦勺上!
劇痛瞬間炸開。我悶哼一聲,一個踉蹌,下意識地捂住頭。溫熱的液體順著指縫蜿蜒淌下。我猛地轉身,視野因疼痛和怒火而有些模糊。大約十米開外,一個穿著亮銀色衣服、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正叉著腰站在那里。
“喂!送破爛的!”他揚起尖細的下巴,用一種模仿大人的傲慢腔調喊道,“看什么看?你的衣服難看死啦!擋著本少爺的路了!”說著,他又彎腰從地上亂放的維修零件堆里抓起了另一塊更大的金屬墊片。
“小混蛋!”一聲怒吼從胸腔里迸發出來,我自己都覺得陌生。身體先于思考啟動了。
那男孩見我猛然轉身怒目而視,還帶著血,得意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隨即被一絲慌亂取代。他尖叫一聲,手里的金屬墊片“當啷”掉在地上,轉身朝著旁邊一條相對狹窄、堆滿廢棄貨箱和維修設備的岔道猛躥進去。
我像一顆離膛的炮彈追了上去。狹窄的通道七拐八繞,彌漫著機油和臭氧的刺鼻氣味,頭頂裸露的蒸汽管道發出尖銳的嘶鳴,時不時噴出一股滾燙的白霧。男孩仗著身形小巧靈活,在堆積如山的障礙物間左沖右突,還不時回頭對我做著鬼臉。
“滾開!臭送快遞的!”他尖叫著,隨手抓起通道邊散落的螺絲、塑料瓶甚至是油膩的抹布,胡亂地朝我砸過來。
一顆螺絲釘擦著我的耳朵飛過,帶起呼嘯的風聲。油污沾染了我的胳膊和前襟。我閃過一塊飛來的塑料板,一腳蹬在旁邊的廢棄引擎外殼上借力,身體在空中掠過一小段距離,落地時一個前滾翻卸掉沖力,恰好堵在了男孩下一個轉向的路口上。他猛地剎車,差點一頭撞到我身上。那張小臉上寫滿了驚愕和難以置信,得意的神色蕩然無存,只剩下驚慌。
“你……你怎么……”他下意識地后退。
“跑啊?”我喘著粗氣,平息著劇烈的心跳,盯著他,“剛才砸人的勇氣呢?”
不等他再有任何狡辯或反抗的機會,我兩步上前,一把揪住他衣服上的背帶,像拎一只不聽話的小狗崽,把他整個人提溜起來。
“放開我!你這臭蟲!我爸爸會殺了你!”男孩四肢亂蹬,尖聲哭罵,唾沫星子亂飛。
回應他的,是我蒲扇般的大手,帶著壓抑的憤怒和必須傳達的教訓,狠狠地、結結實實地抽在了他那包裹在昂貴宇航服下的、圓滾滾的小屁股上!
“啪!啪!啪!”清脆響亮的聲音在狹窄的通道里回蕩,蓋過了蒸汽的嘶鳴。
“這一下,教你什么叫尊重!”我低吼著,巴掌毫不留情地落下。男孩的哭罵瞬間變成了殺豬般的嚎叫和求饒。
“啊!疼!放開我!我不敢了!嗚嗚……”
“這一下,教你人不可貌相!”又一記重擊。他扭動著身體,涕淚橫流。
“哇……別打了!爸爸救命……”
“最后一下!”我喘著粗氣,再次揚起手,但看著他那張哭得稀里嘩啦、徹底崩潰的小臉,最后一下終究沒有用全力,只是象征性地拍下。“記住了!衣服破不代表人賤!下次再敢狗眼看人低,屁股給你揍開花!”
我把他往地上一墩。他像被抽了骨頭的泥鰍,癱軟在地,捂著小屁股,嚎啕大哭。
我抹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汗和剛才被砸破頭皮流下的、已經半凝固的血痂,轉身大步離開這條彌漫著機油和哭叫聲的死胡同。背上的帆布包,似乎隨著心情的平復,也變得輕了一點點。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成了精神與耐力的雙重拉鋸戰。按照艾瑟給出的建議,我穿梭在自由港各個角落,從“星光大道”兩側那些裝潢奢靡的“尖端生命科技”旗艦店,到環帶底層那些擠在一起的“老張平價藥鋪”或“克拉肯星人草藥專供”……一家又一家。
笑容幾乎成了臉部肌肉的負擔。面對那些穿著筆挺西裝的經理;面對那些渾身散發著怪異草藥味、復眼不斷轉動評估著顧客價值的異星店主;面對那些目光渾濁、叼著劣質合成煙卷的奸猾小販……我必須一遍遍換上謙卑甚至帶著點哀求的姿態,用干澀的喉嚨重復著那份清單上的拗口學名,小心翼翼地報出自己能承受的最高價格上限,忍受著不耐煩的揮手、刻薄的奚落、或者干脆是“沒有”、“買不起別問”的冰冷拒絕。
但我必須堅持。
汗水浸透了舊制服的后背,背包,原本空癟得像個餓了三天的流浪漢,此刻正以一種緩慢但堅定的速度鼓脹起來。義眼上顯示的藥物,被我劃掉了一個又一個。
終于只剩下最后一種——“澤塔星脈動水母神經鞘萃取液”。
這該死的東西!它不是最貴的,但絕對是最稀有、最難搞到的。官方市場早已斷貨,所有能查到記錄的邊緣藥劑師都對著終端搖頭。最后一絲線索,如同風中游絲,將我引向了自由港龐大軀體的最底部、最陰暗的角落——一個被委婉稱為“非官方物資調劑區”、實際上誰都知道是黑市的地方。
我在黑市尋了許久,卻一無所獲,就在我無奈之際,一絲微弱但確實存在的、熟悉的熒光出現在眼前,那是一種極其特殊的、如同液態星塵般的幽藍色光芒!
我猛地撥開擋路的人影,擠了過去。在一個簡陋小攤位后面,一個男人正倚著貨柜打盹。他腳邊一個簡陋的低溫保鮮盒,里面浮著幾支拇指大小的透明安瓿瓶。瓶內,正是我要的那種液體——澤塔星脈動水母神經鞘萃取液!
找到了!
“老板!這個這個萃取液怎么賣?”我的手幾乎要不受控制地指向那珍貴的安瓿瓶。
“吵什么!識貨?一口價,一千五聯盟信用點一支。”他不耐煩地說道。
“爸!爸!就是他剛才打我!快幫我打死他!打死他!”就在這時,攤位后面那個被一堆臟兮兮的緩沖泡沫和廢棄零件擋住的小角落里,一個身影猛地鉆了出來,是那個小鬼!
時間仿佛凝固了。
“你——敢——打——我——兒——子?!”男人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他怒了。
沒有任何解釋的機會,甚至沒有一個字的緩沖。那男人巨大的拳頭朝著我的面門砸了過來。
我猛地側身!在對方因全力一擊落空而重心略微前傾的剎那,我的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驟然釋放!左手閃電般抓住他粗壯的手腕作為支點,灌注到右腿,一記教科書般標準的側踹,狠狠蹬在他毫無防備的腰肋上!
“嘭!”
一聲沉悶得如同重錘擂鼓的撞擊聲在狹窄的空間里炸響,那男人龐大的身軀不受控制地向一側轟然坍塌,重重地砸在滿是油污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灰蒙蒙的塵埃。他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捂住被踹中的肋部,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
黑市這一角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那些低沉的交談聲、討價還價聲消失了,附近幾個攤位的人紛紛停下動作,目光復雜地聚焦過來。小男孩臉上的狂喜和怨毒徹底凝固了,像一張拙劣的面具。他驚恐地抬頭看向我,小小的身體抖了起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胸膛劇烈起伏,喘息著,剛才那一腳爆發消耗了不少體力。汗水沿著額角滑落,混合著之前干掉的血跡,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跡。冰冷的怒意和無奈的苦澀在胸腔里翻涌。看著地上痛苦蜷縮的男人,看著他兒子那張被恐懼徹底籠罩的小臉,一種深深的荒謬感攫住了我。
我只是想買藥而已!
我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深吸一口氣,走到那男人身邊蹲下,盡量讓聲音保持一絲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聽著,不管你兒子告訴你什么,是他先攻擊我,用零件砸破了我的頭。”我指了指自己后腦已經凝結的血痂,“我追他,只是想讓他道歉,讓他明白不該憑外表輕賤他人。打他屁股是教訓,僅此而已。現在,”我指向那個裝著萃取液的低溫盒,“我要買那個。按你剛才說的價,一千五一支。立刻。”
“呵…呵呵…身手不錯啊…臭蟲…”他狠毒地說,“藥?…咳…你做夢!…老子就是把它們倒進排污口…喂臭蟲…也不會賣給你,滾!”
一股冰冷的無力感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幾乎將我凍結。背包里那些千辛萬苦收集來的藥材,此刻沉重得像要將我壓垮。憤怒、傷心、疲憊……種種情緒交織,讓我幾乎站立不穩。
“你需要澤塔星脈動水母神經鞘萃取液?”一個清冷、平靜,帶著一絲奇異質感的女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
我猛地轉頭。
一個身影不知何時悄然站在了距離攤位幾步遠的地方。她穿著一件寬大的、材質不明的深灰色斗篷,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線條清晰的下頜和略顯蒼白的薄唇。斗篷似乎是某種啞光布料,能奇異地吸收周圍微弱的光線,讓她整個人仿佛融入在昏暗的背景中,若非她主動出聲,很難被發現。
“你是誰?”我警惕地問。
“剛才那一下,發力很穩,角度刁鉆。”她的聲音依舊平淡,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沒受過正規訓練,但街頭經驗豐富,應變快,下手…夠狠。”
我的心沉得更深了。
“他這里沒有你需要的品質。或者說,他不會再提供了。但是,”她的聲音轉折得很自然,“我家里恰好有一份。純度很高,保存完好。”
“條件?”我直截了當地問,手指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林文文的命懸在這最后一味藥上。
兜帽下,那蒼白的唇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幾乎難以察覺。“幫我一個小忙。”她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
“違法的事我不做。”我斬釘截鐵地聲明。
“放心。”她的回答簡潔干脆,“不違法。至少,不違反自由星域法。只是一件…需要有能力的人去完成的私事。報酬,就是那份萃取液。”她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定,仿佛已經篤定了我的選擇。掙扎只持續了短暫的幾秒,我沒有別的選擇。
“……好。”這個字從我喉嚨里擠出來,“我幫你。但拿到萃取液后,我們兩清。”
“成交。”斗篷女子沒有任何多余的話語,干脆利落地轉身,“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