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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乾清宮驚變

  • 乾隆江山
  • 唐十二少
  • 4688字
  • 2025-06-23 14:49:02

雍正十三年的八月,北京城像個巨大的蒸籠,悶得人喘不過氣。往年這時候,西苑太液池的荷風早該吹進紫禁城,帶走暑氣了,可今年邪門。護城河的水位低得露出發黑的條石,河面上飄著一層帶著腥氣的白霧。太和殿前那對幾百年的銅龜,背甲上凝著的露珠整天不干,摸上去滑膩冰涼。幾個老太監湊在墻角嘀咕,說那感覺,跟擦過沒干透的血一樣,不吉利。

戌時三刻,乾清宮東暖閣。

空氣粘稠得像膠水。蟠龍燭臺上的牛油大燭燒著,燭淚一層層淌下來,堆在底下,像座怪模怪樣的小山。昏黃的燭光晃動著,照著跪在冰涼金磚地上的幾個人影,跟廟里的泥胎似的。

打頭的是張廷玉,文華殿大學士、保和殿大學士、太子太保。他跪得筆直,頂戴上的三眼花翎紋絲不動,清瘦的身子裹在一品仙鶴補服里。可仔細看,他石青色的官袍后心,洇開一大片深色汗漬,緊緊貼在后脊梁骨上。他眼皮耷拉著,目光死死釘在地面上那雙明黃緞面的皂靴尖上。靴頭用金線繡著五爪團龍,龍眼睛是黑曜石鑲的,燭火一跳,那龍眼珠子就跟著閃,活靈活現,像是隨時要從靴子上撲下來。

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藥味直沖鼻子。人參、黃芪、當歸…各種名貴藥材熬出來的苦味,混著殿角四個獸頭銅爐里燒的頂級龍涎香。那龍涎香本來帶著點海腥的甜味,這會兒卻壓不住另一種味兒——一股子從龍榻那邊飄過來的,像木頭爛在潮地里的霉味,還摻著一絲鐵銹似的甜腥氣。張廷玉的胃里一陣翻騰。

“咳咳咳…嗬…嗬嗬…”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炸開,死水一樣的暖閣給攪活了。明黃色的織金龍帳子抖得像狂風里的旗子。一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的手,猛地從帳子縫里伸出來,死死摳住了紫檀木雕龍榻的邊沿。那手背上青筋虬結,指關節因為用力泛著死白,指甲蓋卻是灰敗的。

“皇上!”守在榻邊,汗濕了后背官袍的太醫吳謙,像被針扎了似的撲上去,手里攥著塊白絲帕。

“滾…開!”一聲嘶啞得像破鑼的吼叫,帶著血沫子噴濺的黏糊勁兒。那只枯手帶著股蠻勁,狠狠把吳謙的手打開。吳謙一個踉蹌,臉刷地變得比手里的帕子還白。

帳子被這猛勁兒帶開一角。龍榻上,雍正皇帝半歪在一堆明黃引枕里。燭光照著他半邊臉。眼窩深陷成兩個黑洞,顴骨高高凸起,蠟黃松弛的皮繃在骨頭上。就那雙眼睛,渾濁的眼底深處,還燒著兩簇幽暗、尖利的光,像快咽氣的野獸,又狠又偏執。他的眼珠子慢慢掃過地上跪著的人:莊親王允祿,胖身子微微哆嗦,腦門上全是油汗;果親王允禮,年輕點的臉強裝鎮定,緊抿的嘴唇卻露了餡;大學士鄂爾泰,眉頭擰成疙瘩,花白胡子抖著;最后,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錐子,狠狠釘在張廷玉低著的頭頂上。

“衡…衡臣…”雍正的喘氣像破風箱在拉,聲音斷斷續續,帶著痰響,“留下…擬…擬旨…”

張廷玉的心猛地往下一墜,像被只無形的手攥住了。他深深彎下腰,額頭幾乎碰到冰涼的金磚,聲音穩得像塊石頭:“臣…張廷玉,謹遵圣諭。”可那厚重的朝服領口下,他穩如磐石的喉結,卻控制不住地上下滾了一下,咽下一口帶著鐵銹味的唾沫。

允祿和允禮飛快地對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里的不安,還有一絲松口氣的意思。鄂爾泰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化成一聲聽不見的嘆息,跟著兩位親王一起重重磕了個頭,然后弓著背,腳步沉甸甸地退了出去。那沉重的殿門在他們身后“吱呀——”一聲怪響,慢吞吞地合上了,把外面院子里那單調煩人的蟲鳴也關在了外面。暖閣里最后一點活氣兒好像也被這關門聲掐斷了,只剩下龍榻上那破風箱似的喘氣聲、燭芯偶爾“噼啪”爆一下,還有張廷玉站起來,走到御案前,拿起那塊沉甸甸的松煙墨,在端溪老坑硯臺上一下、一下、用力研磨時發出的“沙…沙…沙…”聲。這聲音在死寂里被放得老大,像鈍刀子一下下刮著人的心。

雍正掙扎著,在吳謙的攙扶下又往上挪了挪,引枕更深地塞進他干癟的腰后頭。他蠟黃的臉上,這會兒在昏黃的燭光下竟浮起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聽…聽真了…”他的聲音還是碎,帶著血沫摩擦的雜音,可每個字都像刀,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勁,劈在凝滯的空氣里,“皇四子…寶親王弘歷…人品貴重…深肖朕躬…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張廷玉懸起手腕,提起了那支御用的紫毫玉管筆。筆在他手里穩得像焊住了。他飽飽蘸了濃黑如漆的墨汁,落筆在早已鋪開的明黃貢絹上。筆走龍蛇,“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四子弘歷…”一個個筋骨畢現、方正端嚴的館閣體大字跳了出來。每個字都像要把絹布戳穿,壓著帝國的未來。可就在那要命的“深肖朕躬”四個字落筆的剎那,一滴冰冷的汗珠,終于從他緊繃的鬢角滑了下來,“啪嗒”一聲,砸在冰涼堅硬的金磚地上,洇開一小塊深色,轉眼就被地龍的熱氣烘干了。這四個字,沉得讓張廷玉的呼吸都頓了一下。

“咳咳咳!嗬…噗——”一陣更兇猛的嗆咳,雍正的身子猛地往前一栽,枯瘦的脖子青筋暴起。吳謙慌得趕緊又遞上白絹。這次雍正咳得太厲害,沒力氣揮開了。只見他“哇”地一口,噴出一大團暗紅色、黏糊糊的血塊,全糊在雪白的絲帕上,像雪地里猛地開出的幾朵猙獰黑花!那刺眼的紅,讓吳謙捧著帕子的手抖得像篩糠,他死死咬著下嘴唇,才沒叫出聲。

雍正卻像沒感覺似的,喘了幾口粗氣,那雙燒著最后一點命火的眼睛,死死釘在張廷玉筆下還沒干透的字上,嘶啞地繼續念:“…著…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為顧命大臣…盡心輔弼…贊襄…所有政務…”他每說幾個字,就得停下來大喘氣,胸腔里“嗬嗬”作響,聽著像隨時會斷氣。

“皇上!龍體為重啊!您…您歇口氣兒再…”吳謙的聲音帶著哭腔,滿是絕望。

“閉…閉嘴!”雍正猛地扭過頭,渾濁的眼珠子射出要吃人似的兇光,嚇得吳謙往后一縮。他那枯柴似的手臂猛地往前一探,竟死死抓住了張廷玉剛放下筆的手腕子!那手冰涼、枯槁,像鐵箍一樣硬,指甲尖狠狠摳進了張廷玉腕子上的皮肉里,鉆心地疼。

“張…廷玉…”雍正的氣息又急又燙,噴在張廷玉臉上,帶著濃重的血腥和腐爛味。他眼神里混著瘋狂的執念和深不見底的猜忌,“你…是朕留給弘歷的…膀子…胳膊…要…要看著他…坐穩…坐穩這江山…”他每蹦一個字,手上的勁就加一分,張廷玉甚至能聽見自己腕骨被捏得咯吱輕響。“…若有…若有二心…朕…朕在陰曹地府…也…也必化成厲鬼…饒不了…饒不了你九族滿門…”

張廷玉手腕疼得鉆心,額角青筋直跳,可臉上還是紋絲不動,甚至順著雍正的力道微微彎下腰,聲音穩得像秤砣,帶著股豁出去的勁兒:“皇上天恩浩蕩,臣張廷玉,肝腦涂地,萬死不辭!必當拼了這把老骨頭,輔佐新主子,保咱大清江山鐵桶一般!”他清楚得很,那枯爪子上的力氣正在飛快地泄掉,指尖冰得像三九天的鐵條子,透著一股子生命快燒干了的冰冷。

雍正那雙燒著的眼睛死死盯著張廷玉,像是要把他眼底那點水兒都看穿,挖出哪怕一絲絲的假來。可他啥也看不透。眼里的光終于撐不住,散了,淡了。抓著張廷玉手腕的那只手,也像被抽了筋扒了骨,慢慢地、軟軟地松開,吧嗒一下掉在明黃的錦被上,只剩指尖還在神經質地一抽一抽。他的喘氣變得更弱、更艱難,喉嚨里只剩下斷斷續續的、破風箱漏風似的“嗬…嗬…”聲。吳謙撲到榻邊,哆嗦著摸出銀針,卻不知往哪兒扎,一臉死灰。

就在這憋死人的死寂快要吞掉一切的時候——

“嗒…嗒…嗒…”

殿外,傳來腳步聲。這腳步聲不慌不忙,帶著點刻意放輕、卻又踩得穩穩當當的勁兒,像算準了的鼓點,一步步穿透厚實的殿門,敲在暖閣里每個人的心尖上。腳步聲停在門外,一個年輕、清亮、卻透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沉靜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了進來:

“兒臣弘歷,奉召候旨。”

這聲音不高,卻像一盆帶冰碴子的水,嘩啦一下潑進了暖閣這潭死水里。張廷玉研墨的手,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吳謙扎針的手僵在半空。

龍榻上,本來氣若游絲、眼神渙散的雍正,渾濁的眼珠子猛地爆出最后一點駭人的光!他那枯瘦的腦袋像被線扯著似的,唰地轉向殿門,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嗬…嗬…”地急喘,像是憋著句石破天驚的話。那只剛垂下的手,也猛地一抽筋似的抬起來,枯樹枝似的手指頭直戳戳地指向緊閉的殿門,指尖因為用力抖得像風里的葉子!可那胳膊終究太沒力氣,只抬起一點點,就“啪”地砸回錦被上,只剩手指頭還在被面上徒勞地摳著,撓出幾道亂糟糟的褶子。

吳謙猛地回過神,連滾帶爬地撲到榻邊,把耳朵死死貼在雍正劇烈翕動的嘴唇上,去夠那絲游氣兒里可能飄出來的字。

“…傳…快…傳…”幾個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音節,帶著生命最后一點熱氣兒,噴在吳謙耳朵上。

“傳——寶親王弘歷覲見——!”張廷玉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這暖閣里所有的腐臭、血腥和憋悶都吸進肚子里,然后猛地挺直腰板,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這句宣告舊時代完蛋、新時代開張的話,像撞鐘一樣洪亮地喊了出來!聲音在又高又空的乾清宮殿里撞來撞去,帶著一股子金戈鐵馬的殺氣,震得燭火都跟著猛晃!

“吱嘎嘎——”

沉重的朱漆大門,被兩個侍衛從外面推開一條縫,剛夠一個人過。門外,是濃得化不開的紫禁城黑。清冷的月光吝嗇地灑下幾道,正好描出一個挺拔的身影。

寶親王弘歷,穿著石青色四爪蟒袍,靜靜立在門外。夜色像墨,把他大半張臉都藏在影子里,只有那棱角分明的側臉被月光勾出冷硬的線條。他眼皮微微垂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暗影,把眼里的東西遮得嚴嚴實實。只有那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嘴唇,還有繃得像刀削出來的下巴頦,在無聲地說著超越年紀的沉靜、凝重,還有山雨欲來前那種壓得死人的靜。他抬腳,邁過高高的、代表權力和隔絕的朱漆門檻。鑲著銅釘的厚底官靴,踩在光得能照人的金磚地上,發出清晰、穩定、冰到骨頭縫里的“嗒…嗒…嗒…”聲,一聲聲,像踩在歷史的骨節上,踩在老皇帝垂死的脈搏上,也踩在屋里所有人繃得快斷的心弦上。他一步步,穩得像座山,走向那燭火亂跳、藥味和死氣彌漫、象征帝國最高權力也散發著生命最后腐臭的龍榻。

張廷玉早已躬身退到御案旁邊的陰影里。他耷拉著眼皮,眼角的余光卻像最利的針,飛快地掃過弘歷那靜得像冰雕的側臉,又掠過龍榻上那在錦被下急劇起伏、每喘一口氣都像破風箱在茍延殘喘的軀殼。暖閣里,一股不知打哪兒鉆進來的穿堂風猛地灌進來,吹得燭臺上的火苗瘋了一樣亂晃、拉長、扭歪,眼看就要滅!那亂跳的光影,把弘歷投在描金畫彩的墻上的影子猛地放大、拉長、變形,像個在深淵里憋久了、終于掙脫出來的巨獸,正無聲無息地伸展開它巨大的黑影,貪婪又冷酷地,把老皇帝最后那點光影囫圇吞掉。

就在這光影亂扭、燭火忽明忽暗的當口,殿外那股帶著護城河濕氣和御花園草木悶熱的風,竟也送來了一股子味兒——一股子極淡、卻又清楚得很、像生鐵銹透了的…血腥氣。這味兒若有若無,卻像毒蛇的信子,舔過每個人的鼻尖,又飛快地散在濃重的藥味和龍涎香里,留下個冰冷刺骨的問號。

殿內,弘歷的腳步停在龍榻前三步遠。他撩起蟒袍前襟,動作干凈利落又透著股莊重,雙膝一彎,“咚”一聲悶響,結結實實跪在冰涼堅硬的金磚地上。

“兒臣弘歷,叩請皇阿瑪圣安。”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楚,像玉磬敲了一下,在這死寂的暖閣里撞開,帶著股奇異的穿透力。

龍榻上,雍正那雙眼看就要徹底熄燈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釘在跪在地上的兒子身上。他的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像是想扯出個笑,又像是想吐出最后一句惡毒的詛咒。可最后,只有一串渾濁的氣泡,跟著喉嚨深處最后一聲又長又絕望的“嗬——”聲,從他微張的嘴里冒出來。然后,那曾經像鷹一樣尖利、像困獸一樣偏執的眼睛,徹底沒了神采,像燒透了的炭火,只剩下一攤死灰似的空洞,茫然地“望”著藻井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彩畫。

那只枯瘦的、曾經攥著生殺大權的手,從錦被邊上無力地滑下來,垂在榻邊,指尖微微勾著,指向地面,指向那塊沾著暗紅血漬的絲帕。

暖閣里,時間像是凍住了。只有燭火,還在不知死活地跳著,把新老兩個時代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宮墻上,纏著,疊著,最后被那越晃越大、屬于新主子的黑影,徹底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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