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喬

有的男人真的該被一刀捅死。看到急救員抬著擔架把吉米·凱利抬到救護車上時，喬·錫伯杜想。吉米受的不是致命傷，在一些人看來這是件好事，但在另一些人看來這是件壞事。說是件好事，因為他的妻子梅根不必面對殺人指控；說是件壞事，因為這意味著吉米回來以后，梅根的生活只會更慘，喬和其他警察勢必再次介入這對夫婦永無止境的肥皂劇。即便在普里蒂這樣小的地方，類似的肥皂劇也一直在上演。有時是緊閉的家門后面的抽泣和拳打腳踢；有時鄰居們會發現這種事，對著妻子的黑眼圈和永遠拉著的窗簾說：“看吧，我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今晚就上演了這樣一出好戲。十幾個鄰居站在鯨魚噴水酒吧的停車場，聽著吉米在救護車里大嚷，聲音甚至蓋過了酒吧里喧鬧的音樂。

“婊子，你等著，我回家再收拾你！”

刀子沒扎進吉米的肺真是太可惜了。

“等著吧！你會后悔的！”

救護車閃著燈開走了，喬不由得嘆了口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變成一團哈氣。酒吧停車場里的人沒有馬上散去，因為這是自弗納爾德·霍布斯駕駛皮卡時中風而把車開進海里以后，普里蒂發生的最令人興奮的事情。盡管室外氣溫只有零下十攝氏度，而且又開始飄雪，但他們仍然興致勃勃地看著兩輛警車。對于生活在緬因州的人來說，晚上零下十攝氏度可不算冷。

“伙計們，回家吧，”喬對他們說，“沒什么好看的。”

“喬，他是自找的！”多蘿西·弗倫奇大聲說道。

“這得由陪審團來決定。伙計們，在凍傷之前趕緊回家，酒吧今晚打烊了。”

鎮上唯一冬季營業的酒吧關門以后，晚上也許能清凈一點兒，除非有人超速駕駛滑進雪堆或者哪家孩子打開門走入雪中。對于警察來說，寒冷的天氣會讓一切變得復雜，無論是交通事故還是孩子走失。如果遇上因長時間處于封閉空間內產生的幽居病，加上積怨已久并酗酒的夫婦，你就會——

好吧，你就會經歷今晚在鯨魚噴水酒吧發生的事。

喬走進酒吧，把靴子上的雪跺掉。從寒冷的室外進入室內，她覺得很熱，酒吧里的溫度足有二十三四攝氏度。真是浪費能源！少女時代的夏天，她在這里打過工，為遠道而來的游客倒紅酒、調制雞尾酒。皮膚曬得黝黑的游客會說這個海濱小鎮十分古樸典雅，還會問她這里的人冬天都在做什么。好吧，我們冬天就在做這些事。我們會增加體重，喝很多酒，讓彼此感到壓力。她呼吸著空氣中啤酒酵母的味道，琢磨著這時喝上一杯冰鎮啤酒該有多好，但還得再等等。她拉開夾克拉鏈，摘下手套和羊皮帽，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位年輕女子身上。她癱坐在角落里的一張桌子旁，一個警察站在她身邊。

梅根·凱利曾經有過好時光。高中時，她是學校里最受歡迎的女孩之一。她一頭紅發，充滿活力，從很遠的地方就能聽見她的笑聲。現在，她的頭發仍然是紅色的，身材仍然很棒，但只有三十二歲的她已然沒了笑容，徒剩一個悲傷女人的軀殼。

“嘿，梅根。”喬壓過酒吧的音樂大聲說。

梅根抬起頭，無精打采地說：“嘿，喬。”

喬對梅根身邊的警察說：“邁克，讓我倆私下說幾句話好嗎？對了，幫我把該死的音樂關掉。”

邁克走到吧臺后面關上音響，終于沒噪聲了，謝天謝地！她坐到梅根對面，感到桌子上黏糊糊的，低頭才發現掌根沾了些血漬。桌子上的血一定是吉米那個渾蛋留下的。除了明天會變成瘀青的腫脹的右眼以外，梅根身上沒有任何開放性傷口。

“談談好嗎？”喬問道。

“不。”

“你知道我們總歸要談的。”

“好吧。”梅根嘆了口氣，“我知道。”

喬從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張紙巾，擦去手上的血跡。“說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他打我。”

“哪里？”

“臉。”

“我是想問，他在哪兒打你的？”

“在家。我都不記得他為什么生氣。哦，我想起來了，因為我從媽媽那兒回家晚了。他打了我一拳，我就跑到這里來了，想等他冷靜以后再回去。但他跟著我。他走進酒吧，徑直朝我坐的吧臺走過來。我想我只是……只是下意識的反應。我后退的時候順手拿了把牛排刀。我不記得當時的情形了，只記得他開始大聲尖叫，身上開始流血。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手里拿著把刀。”

喬把目光轉向邁克，邁克連忙說：“那把牛排刀已經放進證物袋了。好幾個證人現場目擊了她捅人的那一刻。”他聳了聳肩，“直截了當。”

并非如此。妻子捅傷丈夫的那部分也許明白無誤，但在此之前有個悲傷的故事——一個女人過早戀愛，過早結婚，過早陷入家庭的泥沼里。

“我要坐牢了，是不是？”梅根輕聲問。

“今晚是的，之后要看你的律師明天早上如何交涉了。”

“在那之后呢？”

“你這事有情有可原的地方，我和鎮上的人都知道。”

梅根點點頭，傷心地笑了：“我倒想在牢里坐些日子。這對我來說就像是放假，你知道嗎？我可以吃得好睡得香，不用擔心吉米——”

“梅根，別說這種喪氣話。”

“但這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實。”梅根看著喬。

“那就做出改變，叫吉米滾蛋！”

梅根的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絲微笑。“是啊，我就知道你會說這種話。喬·錫伯杜還是老樣子，天不怕地不怕。高中畢業后你一點兒都沒變。”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你還在鎮上干什么？你早該逃出去了。你應該去佛羅里達這種氣候溫暖的地方。”

“我不喜歡炎熱。”

“關鍵是，你可以去別的地方。”

“沒錯，我可以，你也可以。”

“你又沒嫁錯人。”

“你可以隨時改變現狀。”

“說得很容易，你根本不知道這有多難。”

“我的確不知道。”喬嘆了口氣。她同樣不知道梅根是如何被吉米·凱利的甜言蜜語所俘獲的。但是，吉米這種男人通常會避開喬，因為她強悍的名聲在外。鎮上的男孩都知道，如果你打喬一個耳光，她會還你兩個，而且出手更重。

喬起身，扶梅根站起來。“你得檢查一下眼睛。我讓邁克送你去醫院，再把你收監。”

“那我就能睡個好覺了。”梅根說。今晚她的確可以好好睡一覺，因為她是監獄里唯一的犯人。每年這個時候，普里蒂的牢房總是空無一人。對喬來說，這是冬天的一大好處。醉酒的游客不會在這個季節超速駕駛快艇，學生們總是匆匆回家，不會在放學路上小偷小摸。當黑夜變長，開始下雪以后，普里蒂就進入了冬眠，變得困倦，比其他季節更為祥和。

當喬開車沿著主街行駛時，普里蒂就是這種昏昏欲睡、安靜祥和的氛圍。街道兩邊的商店晚上七點就關了門，人行道結的冰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整個城市似乎被施了魔法，在冬夜沉睡。盡管時間好像在此凍結，但喬在三十二年的生活中目睹了鎮上太多的變化。過去出售瓷器和舊明信片的古董店，現在變成賣果醬、果凍和糖果的禮品店。過去父親買可樂的雜貨店，變成出售各種紅酒的酒類專營店，現在又成了咖啡廳，售賣種類繁多的咖啡，你需要一本意大利語詞典才能搞清楚點的是什么。只有五金店還在營業，但八十三歲的老板早就不想干了，那里遲早會停止銷售錘子和螺絲刀，變成一家賣T恤的服裝店。這些磚砌建筑維持了一百五十多年，不斷變化的小店和業主構成了小鎮的歷史。在如此小的城市里，你唯一能期待的就是“改變”。

她想起梅根剛才說的話：你還在鎮上干什么？你早該逃出去了。沒錯，喬本可以離開普里蒂，但她不想離開。這是她成長的地方，她的父親和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里，錫伯杜家已經在普里蒂的凍土里扎根了二百五十年。現在，她有責任保護這個從佩諾布斯科特灣到卡梅倫山的七十六點四平方千米的小鎮。這片土地上有湖泊、森林、農田、港口和造船廠，還有三千多名常住居民，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住在海邊，沐浴著海洋的氣息。

但今晚太冷了，感受不到海的氣息，即使她開車來到碼頭也是如此。她放下車窗，想聽聽外面是否有爭吵或呻吟的跡象，但只能聽到海浪拍打堤岸的聲音。鎮上的兩艘帆船——阿梅利耶號和塞繆爾·戴號——被白色的收縮膜包住以過冬，像幽靈船一樣在系泊處搖晃。到了夏天，只要天氣允許，這兩艘縱帆船每天下午都會出航，船上會擠滿來此游玩的游客。鎮上的人雖然稱他們為“今日漁獲”，喜歡他們帶來的錢，但討厭他們給小鎮造成的交通堵塞和眾多麻煩。

這便是喬要解決的問題。

她駛離碼頭，繼續巡邏。她先駕車向西駛向卡梅倫湖，湖邊的季節性小屋已經關閉，冬天常有竊賊出沒。接著她把車往北開，穿過一排高高的橡樹，兩年前帕克兄弟就是在那兒撞車身亡的。接著她又折向東邊的海岸，經過喬治·奧爾森槍殺妻子后自殺的農舍，那里現在住著一對向往鄉村生活的波士頓年輕夫婦。喬猜他們可能知道奧爾森夫婦的事情，也可能不知道。也許房地產經理人貝蒂·瓊斯隱瞞了這件事，貝蒂就是這種精明的家伙。

接著她駛入一號公路，從海邊開回小鎮。她經過去年夏天一位自行車手摔碎頭骨的彎道，經過一位少女溺水身亡的海灣。一直待在一個小鎮的話，你就會知道這里發生的所有悲劇，因為不愉快的記憶就像墓碑一樣永遠不會消失。

結束晚上的巡邏以后，她回到普里蒂警察局，把車停在標有“警察局局長”的車位上。五個月前，她成了這里的代理局長，直到鎮議會決定下一任局長。前任局長格倫·庫尼在開罰單時被另一輛車撞了，享年六十四歲。喬第一個趕到現場，看到格倫四肢伸展被撞飛在草坪上，關節錯位，血流滿地。這一幕至今仍會在她腦海中閃過，就像噩夢一般。十年前雇傭喬的就是格倫。他起初不是很情愿，懷疑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能否給醉漢戴上手銬。有天晚上，他目睹了喬的完美表現，在那之后，兩人相處得非常好。

現在，她不得不處理輪班安排、警員請假這種日常瑣事，還要應對長期不足的預算。一個三千多人的小鎮，真的需要六個全職警察嗎？議長女士，如果能減少交通事故、人們不再打架斗毆和搶劫汽車，我們可以減少開支。哦，還有，到了七月，能否關閉一號公路的出口，拒絕游客來訪？我相信游客們會很樂意去其他鎮上消費的。

她走進大樓，走向如今屬于她的警長的桌子。之前上班的時候，她總能看見格倫·庫尼背部挺直地坐在那里，喝著咖啡，吃著三明治，灰白的頭發向左邊梳得整整齊齊。他是個正派的人，和喬以往遇見的大多數男人一樣，不聰明，但是很可靠。在人生長河中，這是最重要的品質。現在，格倫過去處理的那些棘手問題都丟給她——存在酗酒問題的下屬警員和盜竊成癮的教堂管風琴師。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坐在格倫曾經坐過的座位上想：格倫會怎么做？

她在他的辦公桌前坐下，打開電腦，開始寫吉米·凱利被捅傷的案情報告。一夜無事的話，寫完這份報告以后，她可以擬訂下個月的輪班表，也許還可以為下周要在鎮高中職業宣導會上發表的演講撰寫草稿。最后，她可以為周末做個計劃。天氣預報說星期六是晴天，寒冷但晴朗，她可以帶著小狗露西去巴爾德山露營。喬希望那時沒有電話，也沒人打擾，她可以在星光下的雪地上和露西開開心心地露營。

這時，她的對講機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