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黛安娜

巴黎，十天前。

她曾經(jīng)是個天之驕女。我怎么變成這樣了？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想。她那頭曾經(jīng)在陽光下閃著光芒的金發(fā)，現(xiàn)在變成死老鼠一樣的棕色。這是她在不二價商店[1]找到的最不顯眼的染發(fā)劑的顏色。鄰居告訴她，有個男人一直在打聽她的情況。對方可能是一位追求者，也可能是一名快遞員，但她不想被人打個措手不及。于是她橫穿巴黎，來到?jīng)]人認識她的第三區(qū)，在不二價商店買了染發(fā)劑和眼鏡。她本應(yīng)隨身攜帶這兩樣東西，但這些年的閑適生活使她放松了警惕。

看著深褐色的頭發(fā)，她覺得還不夠。她拿起剪刀，開始破壞用三百歐元在高檔美發(fā)沙龍做的發(fā)型，每一剪都像是對她的生活——精心策劃的新生活的一次切割。當一縷縷頭發(fā)落到浴室的瓷磚上時，她的遺憾很快轉(zhuǎn)變成憤怒。她做的所有計劃、冒的所有風險，突然間都變成徒勞，但這就是世界運行的方式。無論你以為自己多聰明，總有人比你更聰明，這就是她犯的錯，她沒有考慮到別人比她聰明的可能性。多年來，她一直是團隊里最聰明的人。她更有遠見，更會耍手腕，可以操縱團隊里的其他人。為了完成任務(wù)，她不惜破壞規(guī)則，這使她獲得成功，也飽受非議。是的，她偶爾也會犯錯。是的，有時會有不必要的傷亡。一路走來，她樹敵無數(shù)，被許多同事看不起。但在她的努力下，任務(wù)都順利完成了，這正是她被稱為“天之驕女”的原因。

至少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失過手。咔嚓，又剪了一刀。

她用冷靜而挑剔的目光再一次審視鏡中的自己。剪掉珍貴頭發(fā)的十分鐘里，她經(jīng)歷了告別過去人生所要經(jīng)歷的全部情緒階段——自我否定、憤怒和沮喪。現(xiàn)在她選擇接受，準備繼續(xù)前進，從舊的黛安娜進化成新的黛安娜。她不再是天之驕女，而是個百煉成鋼的老手，她會做好這種轉(zhuǎn)變。

她把所有掉在地上的頭發(fā)都掃進垃圾袋，將染發(fā)劑空盒也扔了進去。她沒時間消除自己在房間里留下的所有痕跡，只希望戴著有色眼鏡的巴黎警方會憑借固有偏見認定住在這里的人是一位女性，而這位女性被綁架以后失蹤了，是被害者而不是加害者。

她戴上眼鏡，故意把新剪的頭發(fā)搞亂。這種偽裝足以騙過出門路上碰到的鄰居們。她系好垃圾袋，拿著垃圾袋去臥室取早就準備好的旅行袋。她不得不留下所有漂亮衣服和鞋子：太可惜了，但拋下這么多設(shè)計師定制時裝可以讓失蹤看起來更像是被迫的，而且她需要輕裝出行。她還必須把這幾年花大價錢買來的古董花瓶、夏加爾[2]名畫和有兩千年歷史的古羅馬半身像留在這里。她會想念它們的，但要活命就得做出犧牲。

她拿著垃圾袋和旅行袋走進客廳，不由得輕聲嘆了口氣。不雅的血跡弄臟了她的皮沙發(fā)，并延伸到墻上那幅夏加爾的名畫上，像是給那幅抽象畫又增添了一種表現(xiàn)形式。血的主人正癱倒在畫作下面。他第一個破門而入，因此也第一個送命。闖入者在健身房里練了肱二頭肌，但他從來沒有訓練過大腦。他沒料到這天會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所以死的時候臉上帶有驚訝。他也許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命喪女人之手。

他一定對這次的目標知之甚少。

她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微弱的呼吸聲，轉(zhuǎn)身看向闖入的第二個男人。他躺在她那塊價值不菲的波斯地毯邊，鮮血滲入地毯的藤蔓和郁金香圖案中。讓她驚訝的是，他竟然還活著。

她走到他面前，用鞋輕輕踩住他的肩膀。

他睜開眼，抬眼看著她，然后顫抖著手想去拿槍。但她早就把他的槍踢遠了，他只能像條垂死的魚一樣在自己的血塘里撲騰。

“誰派你來的？”她用法語問。

他的手擺動幅度更大了，朝他脖子開的那槍看來傷到了他的脊椎。他肌肉痙攣，手臂抽搐，像是不懂法語。她改用俄語又問了一遍：“誰派你來的？”

他看上去仍然沒有聽懂。要么是大腦已經(jīng)無法運作，要么是他沒有理解，兩種情況都令她感到擔憂。她知道怎么和俄羅斯人打交道，但如果他們是其他人派來的，那可就麻煩了。

“誰想殺我？”她又用英語問，“告訴我，我就饒你一命。”

他的手臂不再顫抖，一動不動，顯然聽懂了她的話。但他也知道，無論回不回答這個問題，都改變不了自己將死的事實。

公寓外的走廊里傳來幾個男人的說話聲。對方的增援人員來了嗎？她已經(jīng)耽擱太久了，沒時間審問眼前這個人。她拿起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對準他的頭開了兩槍。晚安，親愛的。

她很快從窗戶翻進消防通道，然后滿懷傷感地最后一次看向公寓。她曾經(jīng)在這里找到過些許快樂，享受著辛勤勞動帶來的成果。但現(xiàn)在，這座公寓變成屠宰場，兩個無名男子的鮮血污染了公寓的墻。

她從消防通道下到樓下的巷子。晚上十一點，巴黎的街道仍然很熱鬧，她輕松混入逛街的行人中。遠處傳來警笛聲，逐漸靠近，但她沒有加快腳步。警察沒這么快接到報警，不可能是沖著她來的。

走到五個街區(qū)外，她把垃圾袋扔進一家餐館的垃圾桶，挎著旅行袋繼續(xù)往前走。目前需要的東西都在旅行袋里，而且她還有其他資源。生活需要完全重啟。

但首先，她必須找出誰想置她于死地。不幸的是，這是道多選題。起初她以為是俄羅斯人，可現(xiàn)在不是很確定。得罪了多路人馬以后，你就會有許多可能給你制造麻煩的敵人。問題是，她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的？為什么有人在十六年后還追著她不放？

如果對方知道她的名字，那一定也知道其他人的名字，看來他們逃不掉過去的陰影了。

舒適的退休生活到此為止，該回去工作了。

[1] 不二價商店（Monoprix），法國專售廉價商品的連鎖商店。

[2] 馬克·夏加爾（Marc Chagall, 1887—1985），俄裔法國藝術(shù)家，作品呈現(xiàn)出夢幻、象征性的手法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