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孫萌萌半拖半拽地弄到宿舍樓下,喧囂反倒更盛。空氣里漂浮著各種洗滌劑的香味、汗水味和新塑料制品那種略顯刺鼻的氣息。家長們堵在樓梯口,像一道厚實的墻壁。他們的談論聲嗡嗡作響,混雜著行李箱輪子在地面滾動時發出的那種連綿不絕的嘎啦聲浪,聽得人腦仁發脹。
“嘖,這后勤安排真是絕了!”孫萌萌踮著腳尖,試圖看清公告欄上貼著的樓層宿舍分配表,嘴里不滿地嘀咕,“放這兒不是添堵嘛!”
林小冉的目光穿過家長們晃動的肩膀縫隙,捕捉到公告欄下方殘留的半張A4紙,上面只留下半個模糊的打印墨痕——“高一(7)班宿舍:5棟302”。她心里莫名地一緊。這個數字……和她中考數學的得分一樣帶著某種不祥的預兆。耳邊是孫萌萌持續的絮叨:“我媽非說住校能培養獨立……我看她是想過二人世界!小冉你呢?”
“我?”林小冉的目光還黏在公告欄下方那片污漬上,那像是一塊陳舊干涸的血跡,也可能是飲料漬,“我爸媽說……路上太遠了?!彼龥]有詳細解釋那需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趕公交的兩個多小時車程。一種細微的麻刺感順著皮膚蔓延。
孫萌萌大大咧咧地攬住她的肩:“遠好啊!住校多自由!想幾點睡就……”她的豪言壯語被一陣刻意加重的行李箱輪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粗暴打斷。
陳薇不知何時已經抵達她們身后。她拖著她那只在混亂人群中依舊纖塵不染的裸色小拉桿箱,箱體材質在不太好的宿舍樓樓道燈光下反射出一種柔潤但堅硬的光澤,與她新換上的米白色小羊皮平底鞋一起,無聲地劃開一條通道。幾個正費力搬運被褥卷的家長不由自主地向兩邊讓開。陳薇目不斜視,脊背挺直,高跟鞋踩在布滿歲月刮痕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出輕快篤篤聲,清晰地壓過了周圍的嘈雜。她越過還在努力踮腳的孫萌萌和林小冉,徑直走向狹窄陡峭的水泥樓梯,那副篤定的姿態,仿佛她腳下不是昏暗油膩的宿舍樓梯,而是鋪著紅毯的晚宴通道。
“顯擺給誰看……”孫萌萌對著那抹消失在樓梯拐角的米白身影撇了撇嘴,做了個夸張的鬼臉,隨即拽了拽林小冉的手肘,“快快快!再磨蹭咱們的頂層閣樓就得被公主大人霸占成她的獨享城堡了!”
通往三樓的樓梯更加狹窄、更加陰暗。墻壁不知是多少年前刷的油漆,大片地剝落,露出底下灰白粗糙的膩子層,污漬像藤蔓一樣沿著轉角向上攀爬,最后在樓道口正上方凝結成一塊丑陋的、被油煙和潮氣反復熏染浸透的黃褐色霉斑。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復雜的氣息:濃重的灰塵味、殘留劣質香水的甜膩、底層公共水房隱約傳出的潮濕水汽,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像某種不祥的隱疾。她們剛爬到三樓平臺,樓道深處便隱約傳來爭執的聲音,帶著一點克制的不耐煩。
“……這條件……不行,實在不行。學校就沒考慮過……學生的隱私空間需求嗎?還有這采光……”聲音刻意壓低,但依舊清晰,帶著一種優越處境被冒犯的不滿。是陳薇。
“哎,同學,每個宿舍都一樣啊,我們也是剛……”一個明顯是宿管阿姨的大嗓門解釋著,背景音里還混雜著行李拖動和水龍頭沒關緊的滴答聲。
“算了?!标愞钡穆曇敉回5卮驍啵兊卯惓@涞纱?,“不麻煩阿姨了。”緊接著就是干脆利落的高跟鞋叩擊地面的節奏,“篤、篤、篤”,不疾不徐地朝著走廊深處過來。
孫萌萌一把拉過林小冉,躲在樓梯轉角掛滿油膩灰塵的消防柜側面陰影里。她湊到林小冉耳邊,壓低聲音,帶著幸災樂禍的興奮:“看戲看戲!肯定是碰了一鼻子灰……”
陳薇的身影很快出現在昏暗的走廊盡頭。她依舊是那副無可挑剔的樣子,只是此刻,那張精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冷淡的直線。當她走到302門口時,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直接伸手推開了那扇深綠色的、油漆斑駁的木門。樓道昏暗的光線爭先恐后涌入門的縫隙,勉強照亮了門內擁擠局促的格局。
孫萌萌立刻拉著林小冉快步跟上,在陳薇走進宿舍的瞬間也擠了進去,仿佛生怕晚一秒門就會被施咒關上。
眼前的景象,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林小冉最后一點殘留的僥幸幻想。302宿舍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小,還要舊。狹窄逼仄的空間被四張生銹的墨綠色鐵制上下鋪幾乎完全填滿。鐵架子床老舊得觸目驚心,焊接處布滿暗紅色銹跡,邊緣斑駁掉漆的地方則成了更深的墨綠色,像是凝固多年的陳血??拷T口那兩張床架上甚至帶著明顯凹陷下去的印痕。房間里唯一的一扇窗戶開得很高很小,鑲嵌在發黃起皮的墻壁上端,像一個勉強塞進牢房的通風口。下午斜射的陽光艱難地穿透蒙著厚厚灰塵的玻璃,在空氣中形成幾道渾濁、帶著無數飄浮塵埃顆粒的光柱,微弱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非但沒能帶來暖意,反而更添一種破敗和壓抑感。
靠近窗邊的下鋪床位上,已經放好了一個深藍色的、被洗得有些發白起毛的舊帆布包,以及一個疊得異常工整的米白色塑料袋,袋子表面沒有任何標識,疊得四四方方,仿佛里面裝的不是什么衣物,而是一件精密儀器。林小冉認出那是李靜的行李。但她的人并不在宿舍里。
空氣凝固了半秒。孫萌萌夸張地捂住嘴吸了口冷氣:“……這床,半夜不會散架吧?”她轉頭看向唯一還空著的靠窗上鋪——也是光線和通風相對“好”一點的位置,那離唯一的通風口更近,能稍微多獲得一點飄進來的新鮮空氣。
陳薇的目光掃過李靜疊得一絲不茍的帆布包,眉頭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在評估物品上攜帶的細菌等級。隨后,她的視線落在孫萌萌準備撲過去的那個靠窗上鋪,眼神瞬間變得更冷。
“沒人愿意睡下鋪是嗎?”陳薇的聲音不大,但在寂靜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審判官式的冷靜陳述,“靠門的下鋪,”她纖細白皙的手指向那張鐵銹顏色最深、甚至能看出邊緣有輕微形變的下鋪,“灰塵大,沒有隱私,人來人往?!比缓笾赶蚩看暗哪莻€下鋪,“陽光勉強曬到,”她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從李靜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上掠過,“而且……”后面的話她沒有明說,但那短暫的停頓和輕微上挑的語調,已經無聲地表達了她的全部評判。
孫萌萌正準備爬上靠窗上鋪的動作僵在半空,臉一下子漲紅了,像是被陳薇精準扎破了某個虛幻的安全氣囊。她猛地轉過頭,像只炸毛的貓:“誰、誰說的!下鋪怎么了?有本事你也睡?。 彼选八弊忠У煤苤兀抗馓翎叺厣湎蜿愞?。
陳薇紋絲不動。她從那個極簡的裸色小挎包里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銀色卡夾,卡夾表面光滑得連個指紋印都沒有。她慢條斯理地打開卡夾,兩根保養得極好的、指甲邊緣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手指,從里面抽出一張對折的白色硬質卡片??ㄆ煌频綄O萌萌面前。孫萌萌狐疑地接過來,林小冉也下意識湊過去看。
那是一張打印精美的收據單。
明理中學公寓管理中心
業務項目:宿舍等級置換(四人間升級為雙人間)
繳費金額:¥3000.00
(人民幣叁仟元整)
最下面一行印著醒目的紅色章印和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
收款時間清晰地標注著:今天上午十點十七分。
孫萌萌拿著紙條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那股炸毛的氣勢像被瞬間戳破的氣球,癟了下去,只剩下僵直的尷尬凝固在臉上。她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時竟發不出聲音。
“所以,”陳薇的聲音恢復了那種毫無波動的冷淡,她伸手從容地拿回那張收據,目光甚至沒在孫萌萌驚愕的臉上多停留一秒,“我過來,只是確認一下,你們是不是真能在這……堅持到畢業?!彼⒉豢刹榈赝nD了一下,目光掃過這間散發著灰塵和鐵銹氣息的擁擠牢籠,一絲幾不可聞的輕哼從鼻腔深處逸出,那短促到幾乎不易察覺的聲音帶著一種天然的高度差。“現在看來,”她嘴角彎起一個幾乎沒有弧度的、近乎嘲弄的微小角度,“祝你們好運。”
她利落地轉身,動作沒有絲毫留戀。高跟鞋踩在冰涼水泥地上發出的“篤篤”聲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顯疏遠。她沒有再回頭看一眼這個狹小的空間和其中兩個凝固的身影。那扇深綠色的木門在她身后不輕不重地關上,隔絕了所有光線和聲音,也徹底帶走了一種無形的、金錢構建起來的優越感光環,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灰。
那門合上時發出的悶響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了一兩秒。渾濁的陽光里,塵埃的舞蹈從未停止。
孫萌萌依舊僵立著,手里仿佛還殘留著那張白紙冰涼光滑的觸感。三千塊……她喃喃重復著這個數字,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兩個字組合起來的份量,聲音輕得像飄在渾濁光線里的灰塵顆粒。過了好幾秒,她才如同大夢初醒般狠狠啐了一口,把所有的憋悶、不甘和一種被赤裸裸現實打擊的狼狽發泄出來:“呸!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姐就不信了!不就上下鋪嘛!睡!”她擼起袖子,帶著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壯烈氣勢,蹬掉腳上那雙有點臟的運動鞋,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就要往離門口最近的那個鐵銹斑斑、邊緣甚至有些彎曲的下鋪爬去。
“萌萌!”林小冉下意識地拉住她的胳膊,目光飛快地在剩下的兩個下鋪和李靜的鋪位之間掃過??看澳莻€下鋪雖然稍好一點,但那疊得整整齊齊的塑料袋意味著它已被李靜占據,不容侵犯。而靠窗的上鋪……雖然位置高一點,離那狹小的窗洞更近一點,但需要爬過生銹的梯子……林小冉的視線落在那布滿暗紅銹跡、焊點粗糙的梯子橫桿上,胃部一陣細微抽搐。
就在這時,宿舍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條縫。李靜瘦削的身影側身閃了進來,手里端著一個搪瓷臉盆,里面盛著半盆水,肩上搭著一條洗得薄透發黃的毛巾。她依舊垂著眼瞼,像是根本沒看到宿舍里凝滯的氣氛和孫萌萌欲爬鐵架的姿勢。她默默地走到自己的靠窗下鋪,將水盆輕輕放在地上,拿起那條毛巾浸入水中。水很涼,因為宿舍樓沒有通熱水管道。她擰干毛巾時,凍得有些發紅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機械地將潮濕冰涼的毛巾折了三折,然后極其仔細地將那疊得方正的米白色塑料袋上剛才進門時可能不小心沾染的一粒微塵拭去。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脊背挺直,無聲地在這狹小擁擠的鐵籠里劃出了一道不容侵犯、拒絕理解的界限。
孫萌萌準備撲向靠門下鋪的動作徹底僵住了。她那點剛剛積攢起來的對抗整個糟糕現實的悲壯勇氣,在李靜這種沉默、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成壁壘的姿態前,顯得如此脆弱可笑又無處落腳。她的手還攀著那張銹跡斑斑的下鋪鐵架邊緣,冰涼的觸感刺得掌心發麻。目光在空蕩蕩的靠門鐵架上下鋪和那個被李靜隔離開的冰冷空間之間來回掃視,又看看那需要攀爬的靠窗上鋪——空氣中漂浮的塵埃在微弱的光柱里無所遁形,像一場荒誕不經的慢鏡頭雪崩。
林小冉感覺自己的喉嚨被那混合著鐵銹、灰塵、冰冷消毒水和微弱陽光氣息的空氣堵住了。她張了張嘴,干澀的嘴唇卻吐不出一個字。原來,真正的選擇只剩下兩個了??块T的下鋪,或者——那架布滿鐵銹的梯子之上。
“呼——”孫萌萌突然長長地、用力地呼出一口氣,這氣息吹拂起她額前幾縷亂糟糟的碎發。她抬起頭,那雙圓圓的杏核眼里沒了剛才的炸毛,也沒了那一閃而過的驚恐和憋悶,只剩下一種被逼到墻角的動物才有的、近乎粗糲的豁達亮光。她猛地轉過頭看向林小冉,眼睛亮得驚人:
“小冉!剪刀石頭布?一局定生死!”
話音未落,她根本沒給林小冉點頭或拒絕的機會,右拳已經握緊舉到了齊眉高,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了出來!手腕帶動手掌在空中劃過一道干脆的弧線,五指猛地張開!
一只平平伸開的手掌。
是布。她出了布!
林小冉完全是下意識地跟隨著她的動作舉起了手,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她彎曲的手指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合攏成拳,只伸出了兩根蜷曲的指節!一個倉促變形的、失敗的……剪刀?。克粗约簲傞_的幾根指頭和孫萌萌攤開的“布”,腦子一時沒轉過彎來。
“哈?。〔及×思舻叮∧爿斄?!”孫萌萌爆發出今天第一聲真正爽朗的大笑,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得意揚揚,猛地跳起來一把抓住林小冉的肩膀,用力把她推向那張布滿銹痕的靠門下鋪,“老天爺都不讓你睡上面!快快快!你的福氣床位!”
林小冉被她的力量推得一個趔趄,手本能地撐在冰冷的床沿上,銹跡粗糙的顆粒感咯著掌心。她怔怔地看著孫萌萌那因為大笑而生動起來的臉龐,又看看那張布滿陳舊污漬的下鋪——靠門,灰塵,毫無隱私……那是陳薇不屑一顧的垃圾位。一股復雜的情緒涌上來,那情緒堵在喉嚨里,酸酸澀澀的,不知道是委屈,是無奈,還是被這種簡單粗暴命運分配的荒誕感擊中。她終于明白孫萌萌的“剪刀石頭布”根本是個陷阱——她根本就沒想出別的,她篤定地要留下那個唯一剩下的“上鋪”位置,用一個無賴的游戲把她推向那個“福氣床位”。是保護?還是帶著犧牲感的共犯?
李靜擰干了毛巾,將那濕潤冰冷的毛巾極其平整地掛在自己靠窗上鋪的一處銹蝕不那么嚴重的床架橫檔上。水滴順著毛巾粗糙的邊緣斷斷續續落下,滴答、滴答,敲打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成為這狹小空間里唯一的背景音。她始終沒有看任何人一眼,整個人像一道立體的影子,沉默地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窗洞透進來那片渾濁發灰的陽光斜斜地切過她的側臉,勾勒出緊繃的下頜線。
孫萌萌已經把那個沉甸甸的帆布書包“哐當”一聲扔在了那張鐵銹凹陷痕跡最明顯的靠窗上鋪。硬質帆布砸在同樣硬質的鐵架和薄薄一層墊子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就這兒了!”她宣布,聲音刻意拔得很高,像是在給自己壯膽,也像在對這間宿舍宣告某種領地主權,“空氣好!采光絕佳!頂配景觀位!”然后夸張地伸展手臂做了個深吸氣的動作。
林小冉的目光掠過李靜放在床下洗得發白的大號帆布環保袋——袋口微微敞開,能看見里面塞得滿滿的似乎是曬干的咸菜玻璃瓶,瓶子和瓶蓋的縫隙邊沿泛著一圈黃白色的鹽漬結晶,還有幾本用透明膠帶粘合書角的舊教材書脊露出來,又看向自己面前這緊貼門口、布滿銹跡、毫無遮攔的下鋪。一股冰冷的銹蝕氣味隱隱約約地鉆進鼻腔。她緩緩地,在那堆著自己同樣陳舊的藍色帆布包的下鋪邊緣坐下。鐵架子床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冰冷和堅硬從單薄的被褥墊子下面透上來,順著脊椎蔓延。一種難以言喻的隔膜感在三個女孩之間彌漫開來。
窗洞投下的那片渾濁陽光艱難地移動著,空氣中的塵埃仍在無聲而緩慢地沉降。宿舍里唯一的一盞舊日光燈燈管一端閃爍著微弱的藍色螢光,掙扎了幾下,終于徹底陷入了昏暗。房間里只剩那片渾濁不堪的光柱,像個垂死的、疲憊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