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輪渡上的咸風
二〇〇三年的夏天,星港市的風裹著咸腥味撲在臉上時,我正攥著皺巴巴的錄取通知書,站在搖晃的輪渡甲板上。江水渾濁,遠處的碼頭像團模糊的墨漬,吊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緩緩移動,活像只笨拙的鋼鐵巨獸。
同艙的老頭啃著油餅,碎屑掉在他那件印著“星港造船廠”字樣的藍布褂子上。“后生,去哪個學校?”他說話時露出半截泛黃的牙,唾沫星子混著油香飄過來。
“星港大學,學機械的。”我把通知書往帆布包里塞了塞,帆布包的帶子早就磨出了毛邊,是我爹用了十年的工具包,拉鏈上還掛著塊生銹的鐵環。
老頭突然笑了,油餅的味道更濃了:“巧了,我孫子也在那念書,學的是啥……哦,計算機,說是敲敲鍵盤就能賺錢。”他往江里吐了口痰,“咱們這代人,還是覺得握著扳手踏實。”
輪渡靠岸時,我才發現星港市的碼頭比縣城的集市還熱鬧。穿花襯衫的小販推著板車喊“冰鎮綠豆湯”,背著蛇皮袋的打工者蹲在地上數零錢,穿校服的姑娘們舉著牌子,上面寫著“星港大學迎新點”。一個扎馬尾的姑娘沖我揮揮手,白球鞋上沾著的泥點,和我帆布包底的痕跡如出一轍。
“同學,我叫林曉燕,中文系的。”她接過我的包時,我看見她手腕上戴著串塑料珠子,陽光下泛著廉價的彩光,“你的包好沉啊,裝了啥?”
“我爹的扳手,還有兩罐豆瓣醬。”
她突然笑得直不起腰,馬尾辮掃過我的胳膊:“星港啥都有賣的,你帶這個干啥?”
我沒說豆瓣醬是娘連夜裝的,瓶底藏著她偷偷塞的五百塊錢。就像我沒說,那把扳手是爹送我的十八歲禮物,他說萬一念不下去,還能憑手藝在碼頭找個活。
第二章筒子樓里的煙火
我們的宿舍在老校區的筒子樓,三樓最東頭,窗戶正對著家屬區的菜市場。每天凌晨五點,賣活魚的老張就開始用木棒敲鐵盆,“砰砰”聲混著此起彼伏的討價還價,成了我們四年不變的鬧鐘。
宿舍里住四個人。睡我對鋪的是廣東來的阿哲,永遠穿著锃亮的皮鞋,床頭擺著本《股市入門》,說畢業要去華爾街賺美金。斜對面的胖子是本地人,爹是開飯館的,每周五都拎著一保溫桶叉燒來,油湯總把他的運動褲染出深色的印子。還有個山東大漢叫磊子,床鋪堆滿了從圖書館借來的武俠小說,說要寫出比金庸還厲害的江湖。
開學第三周,我用爹的扳手修好了樓道里吱呀作響的鐵門。管樓的王大媽拎著袋橘子來謝我,橘子皮上還沾著廚房的油煙味。“后生手巧,”她往我兜里塞橘子,“這樓里的水管、門鎖,壞了半年沒人管,你要是不嫌棄,周末來幫大媽修修熱水器,管你兩頓飯。”
從那天起,我的周末就耗在了王大媽家。她的廚房永遠飄著紅燒肉的香,抽油煙機嗡嗡地轉,油星子濺在瓷磚上,像撒了把碎金子。王大媽總邊擇菜邊講筒子樓的故事:三樓的張老師去年退休,教了三十年物理,兒子卻在網吧打游戲猝死;二樓的小夫妻開了家打印店,凌晨三點還能聽見他們數硬幣的聲音;還有樓門口修鞋的老李,年輕時是鋼琴家,文革時斷了手指,現在補鞋的針腳比樂譜還整齊。
十月底的一個雨夜,我幫王大媽換完燈泡,正蹲在地上收拾工具,突然聽見隔壁傳來摔東西的聲響。是阿哲的聲音,帶著哭腔:“媽,我真的沒虧錢……那支股票只是暫時跌了……”他掛了電話就往墻上撞,皮鞋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聲,锃亮的鞋尖磕出個坑。
我把扳手往工具箱里一扔,從床底拖出胖子上周剩的半瓶白酒。四個人擠在阿哲的書桌前,就著袋花生米喝酒。酒瓶傳到磊子手里時,他突然一拍大腿:“怕啥?大不了跟我寫小說,以后我成了名作家,給你們每個人寫個角色。”
阿哲笑了,眼淚混著酒液往下淌:“寫我啥?寫我穿著皮鞋啃饅頭,還是寫我偷偷把爹給的生活費全投進股市?”
“寫你敢想敢干。”胖子往他嘴里塞了塊叉燒,“我爹說了,年輕時跌跟頭不算啥,總比老了連摔的力氣都沒有強。”
那晚的雨下到后半夜,筒子樓的窗戶都黑了,只有我們宿舍還亮著燈。酒瓶空了三個,花生米的殼堆成了小山,阿哲把皮鞋脫下來,用我的扳手一點點敲掉鞋尖的坑,敲得格外認真。
第三章機床與詩行
專業課的機床比我想象中沉,鐵制的操作臺泛著冷光,冷卻液的味道混著機油香,鉆進鼻腔時竟有些親切。教我們實操的周老師總穿件洗得發白的工裝,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道長長的疤。“這是二十年前被車床卷的,”他舉著我的手調整握刀的角度,“干活就得專心,機器不認人,你走神,它就咬你。”
我漸漸迷上了機床運轉的聲音。金屬被刀具切割時發出的“滋滋”聲,像某種隱秘的低語,鐵屑卷曲著落在地上,堆成閃著銀光的小山。周老師說我有天賦,“你爹是不是干這行的?握刀的手勢都帶著老把式的穩。”
我沒告訴他,我爹是縣城農機站的維修工,一輩子沒見過數控機床。他最大的愿望是我能坐辦公室,不用像他那樣,冬天修拖拉機時,手凍得握不住扳手。
那年冬天,林曉燕突然來車間找我。她穿著件紅色的羽絨服,站在滿是油污的機床旁,像株燒起來的小楓樹。“文學社要辦新年詩會,”她往我手里塞了張稿紙,“我寫了首詩,想讓你聽聽。”
詩的題目叫《鐵與花》,里面寫“機床的齒輪里藏著春天,鐵屑落地時,會開出銀色的花”。我盯著稿紙上娟秀的字跡,突然想起王大媽廚房瓷磚上的油星子,想起阿哲皮鞋尖的坑,想起爹那把磨得發亮的扳手。
“寫得真好。”我把稿紙疊成小方塊,塞進工裝口袋,“就是……‘銀色的花’那句,能不能改改?鐵屑其實是灰黑色的。”
她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文學要浪漫點嘛。”她蹲下來看我剛加工好的零件,指尖輕輕碰了下光滑的金屬表面,“你看,這圈紋路多像水波,比詩里寫的美多了。”
那天之后,林曉燕總來車間等我下課。她會帶本詩集,坐在角落的工具箱上讀,聲音輕輕的,混著機床的嗡鳴,像給冰冷的鋼鐵裹了層棉絮。有次她讀聶魯達的詩,讀到“愛情太短,遺忘太長”時,周老師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們這些年輕人,懂啥叫愛情?我跟我媳婦認識三天就結婚,她陪我在車間待了三十年,知道我襯衫領口磨破了要補,知道我喝的茶要放三顆棗,這才是日子。”
林曉燕的臉瞬間紅了,把詩集往包里塞時,掉出個小本子。我撿起來,看見里面畫滿了機床的速寫,有的標著“阿明磨的零件”,有的寫著“周老師的疤”,最后一頁是幅簡筆畫,兩個小人蹲在機床旁,頭頂飄著行小字:鐵屑開花的那天。
第四章離別前的酒
大四那年的春天,筒子樓里的白玉蘭開得正盛,花瓣落進菜市場的魚池,引得錦鯉亂撞。阿哲的股票終于回本了,他請我們去胖子家的飯館吃飯,點了滿滿一桌子菜。
“我爹讓我去他朋友的公司,做證券分析。”阿哲舉著酒杯,皮鞋擦得更亮了,“以后你們炒股,找我準沒錯。”
胖子拍著胸脯:“我家飯館要開分店了,就在大學城,以后你們來吃飯,終身免費。”
磊子從背包里掏出本打印好的小說,封面寫著《筒子樓風云》:“出版社說要簽約,雖然錢不多,但好歹能養活自己。”
輪到我時,我從工裝口袋里摸出張通知——鎮北重工的錄用函,就在星港市郊的工業區。“周老師推薦的,”我撓撓頭,“說是能接觸到最先進的生產線。”
林曉燕突然舉起杯子,眼圈紅紅的:“我考上研究生了,還在星港大學。”她往每個人碗里夾了塊排骨,“以后誰要是敢不來找我,我就帶著詩集,去你們公司門口讀。”
那天喝到很晚,我們踩著滿地的玉蘭花瓣往回走。阿哲哼著跑調的粵語歌,胖子打著飽嗝說要減肥,磊子揮舞著他的小說,說要把我們都寫進去。林曉燕走在我旁邊,突然從口袋里掏出顆橘子糖,剝開糖紙塞給我。
“甜嗎?”她抬頭看我,月光灑在她臉上,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甜。”
“那……”她咬著嘴唇,聲音小得像蚊子哼,“等你搬去工業區,我能去看你嗎?那里的機床,應該比學校的大吧?”
我想起她詩里的句子,想起鐵屑落地的樣子,突然覺得,或許文學的浪漫是對的。有些東西,哪怕是灰黑色的,只要心里覺得它會開花,它就一定能開出花來。
第五章十年后的煙火
二〇一三年秋天,我在鎮北重工的車間里接到王大媽的電話。她的聲音透著股興奮:“后生,阿哲在電視上呢!說是成了啥投資總監,西裝革履的,跟當年在宿舍哭鼻子的樣兒一點都不像!”
掛了電話,我望著窗外的起重機,突然想回筒子樓看看。
老校區的白玉蘭還在,只是筒子樓門口多了塊“拆遷通知”的牌子。王大媽正在收拾東西,她的紅燒肉香飄得更遠了,混著紙箱被踩扁的“咔嚓”聲。“這樓要拆咯,”她往我手里塞了袋新摘的橘子,“張老師搬去兒子家了,臨走前還念叨你修的那扇門;小夫妻的打印店開成了連鎖,買了輛寶馬,就停在巷口;老李頭前年走了,臨終前還攥著補鞋的錐子……”
樓道里遇見了胖子,他穿著西裝,肚子比以前更圓了。“飯館的分店都開到鄰市了,”他拍著我的肩膀,力道還是那么大,“我爹退下來了,現在我管后廚,每天聞著油煙味,比當年在宿舍吃叉燒還香。”
磊子的小說擺在小區門口的舊書攤上,封面都磨卷了邊。攤主說這書賣得好,好多住過筒子樓的人都來買,說里面寫的是自己的故事。
傍晚時,林曉燕帶著她的詩集來了。她的馬尾辮變成了披肩發,手腕上的塑料珠子換成了銀鐲子,但笑起來的樣子,還和當年在碼頭接我時一樣。“我在出版社工作,”她翻開詩集,指著那首《鐵與花》,“這頁都被我翻爛了,每次看都想起你較真的樣子,說鐵屑是灰黑色的。”
我們坐在拆遷的廢墟旁,看著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遠處的起重機還在轉,像十年前輪渡上看見的鋼鐵巨獸。王大媽端著碗紅燒肉出來,油湯晃悠著,映出我們的影子。
“吃塊肉,”她往我碗里夾了塊肥瘦相間的,“當年就看你實在,現在果然沒看錯。你看你們幾個,阿哲成了總監,胖子開了大飯館,磊子成了作家,還有曉燕……”她笑瞇了眼,“都在星港扎下根了,多好。”
我咬了口肉,油香混著回憶涌上來,突然明白星港市的魔力在哪里。它像臺巨大的機床,我們都是被它打磨過的鐵屑,有的被磨得光亮,有的帶著棱角,但只要落在這片土地上,就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總能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聞到屬于自己的那縷煙火氣。
晚風起來了,帶著熟悉的咸腥味。遠處的碼頭傳來汽笛聲,悠長而溫暖,像在召喚著什么,又像在回應著什么。我知道,不管這城市變得多快,那些藏在機床齒輪里的春天,那些落在筒子樓里的煙火,那些被我們小心翼翼藏在心里的花,永遠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