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公館內,露伶心小心翼翼地將密件藏好,準備聯系她的上線。
她知道,這條路充滿了危險,但她別無選擇。
露伶心走到梳妝臺前,拿起那支淺野和也送的櫻花玉簪,看著鏡中自己蒼白的臉。
玉簪很美,卻也像一個冰冷的烙印,提醒著她此刻尷尬的身份。
“美智子……”她輕聲念出那個名字,眼中沒有了悲傷,只有一片堅定的冰冷,“不管你是誰,這出戲,我會好好演下去?!?
雷聲轟隆隆的,天氣灰蒙蒙,低氣壓讓人有些壓抑。
外面突然狂風暴雨,烏鴉飛到鐘樓的角落躲避雨水,看起來一片死氣沉沉。
是在昭示著即將迎來的血流成河,還是在惋惜著這一片最后的凈土……
淺野和也確實如他所說,見不著人影地忙,露伶心想趁他自顧不暇的時候,去傳遞情報。
夜幕拉開,百樂門的歌舞開啟,舞池里人頭攢動,只有零星幾個人坐在一旁。露伶心在幾個東洋兵的“保護”下,不知不覺走到了百樂門外。
這里霓虹燈依舊閃爍,音樂聲依舊喧囂,但露伶心卻覺得無比陌生。
百樂門曾經是她的舞臺,她的天下,可現在,竟然是以敵軍少佐夫人的身份回來。
這里和往昔沒什么區別,富麗堂皇金碧輝煌,她抬頭看了看這收容自己十數年的地方,深吸一口氣,還是走了進去。
濃妝艷抹的女人一個個的都在權貴面前搔首弄姿,她也本該是她們的其中一個,這才幾天,臺上唱著歌的便已經換成了陌生面孔。
“來包煙吧?!本票故斓膸退c上仙女牌香煙,這是她平時習慣抽的。
“露小姐,您少抽點,這到底還是傷身。”
酒保也是受過她恩惠的苦命人,看見露伶心雖穿著華麗,卻如此愁苦,不忍心出聲提醒著。
露伶心對著他笑了笑,還沒開口,身后就傳來一個尖利的聲音。
“喲,這不是我們百樂門的前任頭牌露小姐嗎?怎么,嫁了個東洋少佐,發達了,還舍得回我們這個小地方看看?”
一個穿著華麗旗袍,妝容精致年輕的女子,扭著腰肢走了出來。
她叫小紅,露伶心以前的徒弟,也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如今露伶心走了,她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百樂門的新頭牌。
小紅看著露伶心,眼神里充滿了嫉妒和得意,還有毫不掩飾的惡意。
“露小姐,不,現在應該叫你淺野夫人了吧?您現在可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怎么還來這種地方?難道是……在東洋少佐哪里收了委屈,回來找安慰?”
周圍的人聽見動靜,紛紛圍了過來,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就是她!嫁給東洋人的那個歌女!”
“她可真是不要臉!”
“看她那樣子,好像過得也不怎么樣嘛……”
“小紅,我只是回來看看?!彼ψ屪约罕3制届o。
“看看?”小紅嗤笑一聲,故意提高了音量,“看我們這些沒出息的姐妹?還是看你曾經的地盤,現在由我做主了?露伶心我告訴你,這百樂門現在是我的天下!你這種背叛祖宗的人,以后就別來了,省的臟了我們的地方!”
窸窸窣窣的議論朝她撲面而來,露伶心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小紅,想到以前她在自己身邊低聲下氣,求著自己教她的樣子,微微勾起嘴角。
說罷,小紅故意往前走一步,撞了露伶心一下。
露伶心坐在吧臺前,看著這個曾經承載著她夢想和榮耀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無盡的嘲諷和羞辱。
明明……是陳祈安拋下她的啊,露伶心笑了一下,仿佛是自嘲。
再也回不去了。
她飲盡杯中酒,拿上煙,跌跌撞撞起身,沒走兩步腳下猶如灌鉛一般,踉踉蹌蹌。
夜涼如水,小弄堂里地上還躺著一張報紙,頭版大字“九月事變”,整座城市仿佛都籠罩在不安之下。
夜風吹透露伶心單薄的旗袍,巷口霓虹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碎成一片流離的金箔。
她指尖的香煙燃到了盡頭,燙得指尖一顫,才驚覺報紙上“九月事變”的鉛字在雨水中暈開,像一滴凝固的血。
國家為難,匹夫有責。
而她,卻被困在敵人的身邊,背負著漢奸的罵名。
“陳祈安,你的心不會痛嗎……”她跌坐在巷尾,月亮缺了半個,一個人影都沒有。
四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天氣,這樣的一輪月亮,當初她們在月亮下承諾著一生一世一雙人。
現在整個滬上都在罵她是漢奸,還有什么比嫁給一個東洋人更能“坐實”罪名,更能讓她潛伏下去的呢?
“陳祈安……”這個名字從齒間溢出時,帶著陳年鐵銹般的澀味。
四年前的黃埔軍校,月亮也是這般缺著,懸在兵器庫的飛檐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時候他是靶場上百發百中的少年軍官,袖口永遠沾著槍油的味道。
那年黃埔,梧桐葉落滿了練兵場。
露伶心第一次見到陳祈安,是在秘密黨課的地下室。
他推門進來時,腰間勃朗寧手槍的皮套擦著門框發出輕響,眼神像淬了冰的刺刀,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我叫陳祈安,”他聲音低沉,“從今天起,負責你們的實戰訓練。”
那時的露伶心,滿腦子都是家國天下,對眼前這個不茍言笑的教官只有敬畏。
直到三個月后的深夜,她在圖書館整理情報時,撞見他正用摩斯密碼翻譯一份密電,落款處赫然是“軍統局”的印記。
“你不該來這里?!标惼戆驳臉尶诘稚纤奶栄ǎ鹿鈴陌偃~窗縫隙里漏進來,在他臉上割出冷硬的線條。
露伶心沒有發抖,反而從領口扯出中統的銀質徽章:“教官,好巧。”
后來他們才知道,同是黃埔學子,卻分屬不同陣營。中統與軍統的明爭暗斗,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們纏繞其中。
可年輕的心總抵不過并肩作戰的默契,在上海法租界刺殺漢奸王克敏時,他為她擋過一顆流彈,子彈擦著肩胛骨飛過,在她旗袍上燙出焦黑的洞。在南京碼頭截獲日軍密電時,她替他引開巡邏隊,踩著高跟鞋在雨巷里狂奔,鞋跟斷掉時,是他突然出現,將她打橫抱起,塞進黃包車。
“伶心,”某次任務結束后,他在廢棄倉庫替她包扎傷口,指尖觸到她腰間的疤痕,“等這場仗打完,我們去西湖劃船,好不好?”
她低頭看他認真的側臉,睫毛在燭光下投下淡淡陰影,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那時的月亮也是半圓,從倉庫破洞照進來,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她以為,這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開端。
轉折發生在去年的深秋。
陳祈安突然接到密令,目標直指“潛伏在上海的東洋間諜大島美智子”。
情報顯示,“美智子”以百樂門頭牌歌女的身份為掩護,頻繁接觸日軍高層。
當照片擺在陳祈安面前時,他握茶杯的手猛地收緊,瓷杯裂開細縫照片上的女人,眉眼間竟與露伶心有七八分相似。
更讓他心膽俱裂的是,情報中提到“美智子”慣用一支玉簪,正是他某次在南京古玩市場,隨手買給露伶心的那支。
“不可能……”他喃喃自語,卻想起露伶心偶爾會說幾句流利的日語,想起她總能恰巧在日軍司令部附近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