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帝接過太監傳上來的劄子，一邊翻看，那王錫爵便一邊稟道：“陛下，臣彈劾中軍都督僉事李如松三條罪狀：其一，李如松貪墨，有給事中已查獲證據，所列李如松貪墨明細請皇上閱。其二，李如松擅權，御史臺已查明，李如松任陜西總兵時擅自擴充軍隊建制，并征收、制造朝廷規定之外的糧草、軍械等，所查明細亦請陛下閱。第三條，臣彈劾李如松僭越，萬歷十五年，李如松任宣府總兵時，不守太祖皇帝定下的“武將尊文官”之例，巡撫許守謙檢閱軍事竟置坐于李如松之下。

萬歷手持王錫爵之劄，看在眼里，又聽在耳中，不由得心里也思量起來：這李如松確是將帥之才，前番寧夏之戰能取大勝，幾乎全賴此人。其父李成梁更堪稱我朝一柱，李家自是一門忠烈。再兼我大明自太祖建國、成祖定邦之后，行伍之內多有驕橫跋扈、專權擅制之風，且我大明洋洋二百余年，向來重視武將。想到此處，萬歷帝便已有了斷定。

那伏乞于地的李如松自是一番陳辯，不在話下。王錫爵見帝久未開言，又逼近一步稟道：“臣請陛下宣給事中郭昌盛、御史曹自忠等言官上殿。

萬歷帝聽得此話，火不打一處來，卻終是壓了怒氣淡淡的回了句：“不必了，大學士。”

說到這里，也不可渾認為萬歷帝已生偏袒之心、欲行昏庸之事。自萬歷十年張居正死后，朝廷黨爭之風日漸盛行起來，這十年來，朝堂儼然已成了士大夫互相攻訐、揭發的舞臺，尤其令人頭疼的便是這些給事中、御史等言官。如今大明的政治形如死水，行政效率日漸低下，莫大的關系便是這方面的原因。

帝亦是心如明鏡，卻又奈何不得，自萬歷十五年以來，便已不再上朝議政，想以此一方式來對抗這些號稱清流卻又無比做作的文臣們。一方面萬歷心中也有一本明白賬，大明到今日已是二百余年，文官集團的黨爭以及行政上的僵化已非一朝能改，唯有武將們還能熱血為國、殺敵建功，國家也需要這些武將們來制衡甚至打壓一下文官集團。況且援朝抗倭勢在必行，更是需要他們的時候，朝廷用兵這頭字號武將就正是這伏乞于地的李如松啊。

這一頭王錫爵自是一再上言進逼。萬歷帝幾番壓火下來，提了提聲，先是痛斥了一番李如松，必不在話下。又向秉筆太監道：“王錫爵秉公執政，又查檢有功，特加少保、并武英殿大學士，給事中郭昌盛升戶部郎中，御史曹自忠升大理寺少卿。”

話停未停，又續道：“李如松降五級留任副參將，專薊遼一路糧草事，另褫奪李如松爵，京中家產一律抄沒，并罰薪俸三年。”

王錫爵聽罷仍不罷休，復又伏地大呼：“陛下！李如松之貪墨擅權，條條都應是死罪啊！陛下！”接著便是一番慷慨激昂、聲淚俱下的陳詞。

李如松只伏地惶恐，戰戰兢兢不知所措，一邊叩帝謝恩。這一頭王錫爵已是長吁短嘆、催心掏肺，幾欲昏厥過去，萬歷帝命了太監扶了王錫爵出去。乃向李如松輕聲道：“卿知朕否？”

李如松聽得此言，醍醐灌頂般來了精神，又叩向帝呼道：“臣萬死不能報吾皇鈞恩，定當盡心竭力以報大明、以報陛下。”

萬歷旋又向李如松說道：“憑首輔王大人所列之罪狀，且樁樁件件都已坐實，你李如松縱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只眼下朝鮮一戰在即，朝廷用人之際，朕且留著你。你久在軍中，又專能軍費、糧秣之事，此番抗倭之軍費糧餉，你若能戴罪立功，朕定會還你一切，若不能則再殺你不遲。”

李如松心中已明白了十之七八，又幸得帝不殺之恩，自是無比虔誠，百般信誓，忙向萬歷回道：“臣知罪，臣定不辱使命，辦好差事。”

萬歷讓李如松起了身，又道：“卿不知，此朝鮮一戰事關大明二百余年的宗主國顏面，朕勢在必行，亦志在必得，五日前就已先遣了兩萬大軍。眼下讓朕焦慮的是此戰的軍費問題，戶部、兵部聯合內閣，一月時間只籌措出一百七十萬，而此戰初步預算則需銀二百三十萬，尚有六十萬不得籌集，朕寢食難安啊。”

萬歷略加思索，讓李如松湊近案前，乃低聲道：“前番寧夏一役花了二百萬，朝廷撥軍費一百五十萬，你雖以歷年軍費有余為由趟過了悠悠眾口，但朕知你是自籌了五十萬，朝廷也就此事議論良久，竟不知你有如此通天本事。”

看著龍顏詭秘的萬歷，李如松不禁手心冒汗，忙又是一頓請罪，心想自己縱有搬山填海之能，亦不過是皇帝手中牽線的風箏而已。

萬歷退身端坐，似笑非笑的向李如松說：“既然卿有此能耐，這朝鮮一戰朕便放了心來，那六十萬軍費，就靠卿和卿的那支隊伍了，名喚什么軍來？”

“探岳軍，陛下。”李如松誠惶誠恐的回到。

此時的乾清宮內，幾縷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正照在案頭的琉璃瓶上，折射而來的光束耀的李如松眼神恍惚，整潔的官服之下是一層又一層的冷汗。幾個太監木偶般端立各處，再看帝顏，有三分喜悅三分詭異，還夾著幾分捉摸不透的威嚴，李如松心中明白，這便是那神秘莫測的帝王之術。

稍時從大內出來，李如松捏著豆腐一樣的心好歹緩和了不少。離了皇城忙喚了家童，道：“快傳張復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