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放棄上學的姐姐
- 我的海洋知識庫有點閑
- 愚人青椒
- 4264字
- 2025-06-22 13:43:00
夜,像一塊浸透了墨汁又沉甸甸壓下來的舊絨布,嚴絲合縫地籠罩著小小的江家灣。低矮的土坯房里,唯一的光源是靈臺上那盞如豆的長明油燈。
微弱、搖曳的火苗,在父母牌位前投下巨大而晃動的陰影,仿佛逝者無聲的嘆息,彌漫在充斥著霉味、香燭味和淡淡咸腥空氣的狹窄空間里。
江林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是硌人的草席。妹妹江小魚蜷縮在他身邊,像只受驚的小貓,即使在睡夢中,小小的眉頭也緊緊蹙著,偶爾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囈語,小手無意識地抓緊哥哥的衣角。
身體的虛弱感依舊如影隨形,但更沉重的是壓在心頭那名為“現實”的巨石——家徒四壁,債務如山,破船擱淺,未來……一片漆黑。
他睡不著。腦海中那個龐大而混亂的“海洋知識庫”如同一個尚未馴服的巨獸,時而沉寂,時而躁動,帶來陣陣鈍痛。但此刻,更讓他心神不寧的,是隔壁房間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聲響。
悉悉索索……
是布料摩擦的聲音,是抽屜被小心翼翼拉開又合上的聲音,是紙張被折疊的輕響。
江林的心猛地一沉。他屏住呼吸,像一尊石雕般凝固在黑暗中,只有耳朵敏銳地捕捉著隔壁的每一絲動靜。那個房間,是姐姐江月的。
記憶碎片瞬間翻涌上來:原主記憶中,姐姐收到省城師范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全家那種近乎狂喜的激動。
父親布滿老繭的手捧著通知書看了又看,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光;母親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念叨著“月兒出息了,給老江家爭光了”;連懵懂的小魚也感受到那份喜悅,圍著姐姐又蹦又跳。
那是這個貧瘠漁村幾十年都難出一個的大學生啊!是父母砸鍋賣鐵、省吃儉用,甚至借了債才勉強湊夠第一年學費送出去的希望!是姐姐在昏暗油燈下苦讀、手指被凍得通紅也不肯放下書本換來的前程!
可現在……
悉悉索索的聲音停了。片刻死寂后,傳來一聲極力壓抑、卻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短促而痛苦,隨即又被死死咬住。
江林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他輕輕挪開小魚緊抓的手,赤著腳,悄無聲息地下了炕。冰冷的泥地透過腳心傳來寒意,他一步步挪到那扇薄薄的、糊著舊報紙的木門邊,透過一道細微的縫隙,看了進去。
油燈的光線比靈堂那盞更暗,勉強勾勒出姐姐江月的身影。她背對著門,坐在一個用幾塊木板拼成的簡易“凳子”上,面前是一個攤開的、打著補丁的粗布包袱。
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沉重。一件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磨出了毛邊的藍布外套,被她仔細地疊好,放進包袱。
然后是幾件同樣樸素的單衣。最后,她拿起一個小布包,里面是幾本書——大概是帶回來的課本。她的手指在書皮上摩挲著,動作很輕,很慢,仿佛在觸摸最珍貴的瓷器,又仿佛在訣別此生最珍視的夢想。
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曾經那個帶著書卷氣、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年輕臉龐,此刻只剩下憔悴和灰敗。
眼窩深陷,眼下是濃重的青影,嘴唇緊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但她的眼神……那眼神里沒有淚(或許早已流干),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絕望,像風暴過后死寂的海面。
然而,在這絕望的底色上,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那是一種認命之后,孤注一擲,準備將自己徹底獻祭出去的決然。
她不是在收拾行李。她是在親手埋葬自己的未來,把自己變成一根燃燒的蠟燭,只為給弟弟妹妹照亮腳下方寸之地,哪怕那光芒微弱而短暫。
江林感到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他瞬間明白了姐姐所有的打算:放棄學業,輟學打工。
去縣里?不,縣里能有什么好工作?她一定是想去更遠的南方,傳說中那些需要“三班倒”、環境惡劣的工廠!用她年輕的身體和本該握筆的手,去換取微薄的、能夠養活弟弟妹妹、償還債務的鈔票!
一股混雜著現代靈魂的震驚、憤怒、心痛和原主對姐姐刻骨銘心的依戀與保護欲,如同火山熔巖般在他胸腔內轟然爆發!
“吱呀——”
江林猛地推開了那扇薄薄的門板,發出的聲響在死寂的夜里如同驚雷。
江月渾身劇震,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轉過身,臉上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寫滿了被撞破秘密的驚慌和無措。她下意識地將那個粗布包袱往身后藏,動作笨拙而徒勞。
“小……小林?你……你怎么還沒睡?”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是不是小魚又踢被子了?姐去看看……”
她試圖起身,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場面。
“姐!”江林一步跨進房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像釘子一樣將她釘在原地。他反手輕輕掩上門,隔絕了靈堂微弱的光,小小的房間頓時只剩下姐姐面前那盞搖曳的孤燈,將姐弟倆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他走到江月面前,距離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極力壓抑卻依舊洶涌的痛苦,看到她眼角的濕潤,看到她因為營養不良和過度悲傷而顯得異常單薄的身體在微微發抖。一股巨大的酸楚和責任感瞬間淹沒了他。
“你要去哪?”江林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那個刺眼的包袱,聲音低沉而穩定,沒有絲毫睡意朦朧。
“我……我……”江月眼神躲閃,不敢看弟弟的眼睛,雙手緊緊絞著衣角,“我……我想去縣里看看……聽說……聽說有招工的……”她的謊言蒼白無力,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去縣里?然后呢?”江林的聲音很平靜,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江月心上,“是去碼頭扛包?還是去哪個小作坊里一天干十幾個小時?姐,你告訴我,在咱們這地方,一個高中畢業的女娃,能掙多少錢?夠養活我們三個?夠還家里的債?夠……夠你以后的路費再回省城讀書嗎?”他精準地戳破了姐姐那層薄弱的偽裝,將血淋淋的現實攤開在她面前。
江月身體晃了一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氣,一直強撐的堅強瞬間崩塌。淚水終于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猛地捂住臉,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里泄露出來,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嗚……我……我能怎么辦?小林……爸媽沒了……這個家……這個家不能散啊!小魚還那么小……你……你還要高考……”
她泣不成聲,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大學……大學是好……可它不能當飯吃啊!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餓死……看著小魚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看著債主天天上門……看著你……看著你連高考都……”她說不下去了,只剩下無盡的悲鳴。
看著姐姐崩潰的樣子,聽著她字字泣血的絕望,江林的心像是被無數根針同時扎穿。
他不再是那個懵懂、只知悲傷的少年,他靈魂深處屬于現代青年的理智和屬于原主對姐姐的深厚感情在這一刻完美融合、升華!
他猛地蹲下身,雙手緊緊抓住姐姐冰涼、顫抖的肩膀,強迫她抬起頭看著自己。他的眼神不再是迷茫和悲傷,而是燃燒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堅定火焰,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姐!你看著我!”他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在冰面上鑿刻,清晰而有力,“這個家,不會散!有我在,它就散不了!”
江月淚眼朦朧地看著弟弟,被他眼中那從未有過的神采震懾住了,哭聲不由得一滯。
“大學,必須要繼續上下去!”江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力度,“那不是你一個人的前程!那是爸媽的念想!是咱們江家在這漁村、甚至以后走出去的希望!更是小魚將來能抬頭挺胸做人的底氣!你告訴我,你去南方工廠里熬干了自己的血汗,能換來這些嗎?能嗎?!”
他連珠炮般的質問,像重錘砸在江月心上,讓她啞口無言。弟弟的話,撕開了她自我犧牲的悲壯外衣,露出了內里那殘酷而渺茫的未來。
“打工的路有多難走,姐,你比我清楚!那不是出路,那是死路!是把你一輩子都搭進去也看不到頭的死胡同!”
江林放緩了語氣,但眼神更加灼熱,“讀書才是真正的長遠!你畢業了,有了本事,有了身份,才能真真正正地拉這個家一把!才能讓小魚有更好的榜樣!才能讓爸媽在下面……安心!”
提到父母,江月的眼淚又洶涌而出,但這一次,絕望的底色中似乎透出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那……那現在怎么辦?家里一粒米都沒了……債……”江月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助。
“現在,有我!”江林斬釘截鐵地截斷她的話,挺直了單薄的胸膛,仿佛要用這尚未完全長成的肩膀扛起一座山,“這個家,我來扛!小魚,我來養!債,我來還!”
“小林!你……”江月震驚地看著弟弟,仿佛不認識他了。他只有十八歲,剛經歷父母雙亡的打擊,身體還沒恢復,還是個學生啊!
“姐,你信我一次!”江林的目光如同磐石,緊緊鎖住姐姐的眼睛,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就給我三個月!三個月時間!我向你保證,三個月內,我讓家里頓頓有飯吃!我讓你下學期開學前,拿到足夠的生活費和學費!一分不少!”
這簡直如同天方夜譚!江月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三個月?吃飽飯?掙出學費生活費?這怎么可能?!家里有什么?只有一片灘涂,一條破得不能下海的“老海狗”,還有一群等著看笑話或落井下石的鄉鄰。
“小林,你別……”江月下意識地想阻止弟弟這“不切實際”的承諾。
“姐!”江林再次打斷她,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堅決,“我知道這聽起來像瘋話!但請你信我!我不是以前那個只會在你身后躲風躲雨的小林了!爸媽走了,我就是家里的頂梁柱!我長大了!我有辦法!
我向你立軍令狀!三個月!就三個月!如果三個月后我做不到,我親自送你上火車去打工!絕不再攔你!但在這三個月里,你什么都別想,收拾好你的書,安心等開學!行不行?!”
他的話語像滾燙的烙鐵,燙在江月的心上。她看著弟弟那雙在昏暗油燈下熠熠生輝的眼睛,那里燃燒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火焰——堅定、自信、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孤勇。
這眼神,讓她在無邊的絕望中,仿佛真的抓住了一根虛幻的、卻散發著奇異熱力的稻草。
“你……你有什么辦法?”江月的聲音干澀無比,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江林深吸一口氣。他不能說出“海洋知識庫”這個最大的秘密,那太匪夷所思。他只能給出一個模糊但充滿力量的承諾:
“靠海!靠灘涂!靠咱們家那條‘老海狗’!靠我這雙手!姐,海那么大,總有活路!以前咱們找不到,不代表我找不到!給我三個月,我證明給你看!”
他緊緊握住姐姐冰冷的手,那力道傳遞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大學,你必須去!這是命令!我江林,說到做到!”
房間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燈燈芯燃燒發出的輕微噼啪聲,和江月壓抑不住的抽泣聲。靈堂那邊父母牌位的影子,在墻壁上搖曳不定,仿佛在無聲地注視著這場決定家庭命運的暗夜談判。
許久,許久。江月看著弟弟那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十歲的臉龐,看著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感受著他手心傳來的、滾燙而堅定的力量。
那堵名為絕望的冰墻,似乎真的被這灼熱的誓言,鑿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
她顫抖著,反手緊緊握住了弟弟的手,像抓住溺水中唯一的浮木。淚水依舊不停地流,但這一次,除了悲傷和絕望,似乎還混雜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不敢確認的……希望的火星。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里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好。”
這一個“好”字,重若千鈞。是妥協,是放手一搏,更是對弟弟那份超越年齡的擔當和那份瘋狂承諾的,最大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