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海狗號
- 我的海洋知識庫有點閑
- 愚人青椒
- 4969字
- 2025-06-21 17:29:55
昏沉混沌的日子如同黏稠的泥漿,在土炕上緩慢流淌。幾天后,江林終于能勉強在江月和小魚一左一右的攙扶下,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搖搖晃晃地挪下土炕。每一步都像踩在虛浮的棉花上,大地在腳下不真實地晃動。
劇烈的頭痛雖不再如最初般日夜不休地瘋狂撕扯,卻像一條潛伏在神經深處的毒蛇,不定時地探出毒牙,狠狠噬咬一口,帶來一陣尖銳的眩暈和眼前發黑。他扶著冰冷的土墻,大口喘息,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慢點…小林,慢點…”江月的聲音嘶啞而緊張,她瘦削的肩膀幾乎承受著江林大半的重量,手臂因用力而微微發抖。另一側,小魚冰涼的小手緊緊攥著江林破舊衣襟的下擺,小小的身體緊貼著他,傳遞著微弱的、帶著驚惶的支撐力。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木門,屋外帶著咸腥與涼意的海風猛地灌了進來,如同冰冷的巴掌拍在臉上。江林混沌沉重的頭腦被這凜冽的氣息一激,竟有了一瞬間的清明。陽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識地瞇起眼睛,適應著久違的光線,也看清了屋外的景象。
家門外幾步遠,就是石崖村那條被無數雙腳和車輪碾得泥濘不堪的主路。路面上深深淺淺的水洼,映照著灰蒙蒙的天空。而路對面,緊挨著那片狹窄、布滿黑色礫石和濕滑淤泥的灘涂邊緣——
一個巨大的、傾斜的、灰黑色的身影,突兀地闖入江林的視野。
那是一艘船。
或者說,是“船”這個概念在物質世界徹底潰敗后,遺留下的、令人心碎的殘骸。
“老海狗號…”這個名字,帶著原主靈魂深處烙印的、混合著海水咸腥、父親汗味、童年嬉戲的眷戀,以及此刻尖銳如刀的悲傷,瞬間涌上江林的心頭,沉甸甸地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這是父親江海生和爺爺兩代人賴以搏擊風浪、討取生計的伙伴,一條典型的北方近海木質小漁船。它本該象征著力量、自由和希望。
船身約七八米長,此刻卻像一條被徹底打斷脊梁、拋棄在爛泥灘涂上等待腐朽的老狗。船頭深深地、絕望地陷在散發著腥臭的黑色淤泥和尖銳的礫石中,船尾則高高地、不自然地翹起,如同向天空發出無聲的控訴。這個傾斜的姿態,凝固了它生命中最后時刻遭遇的恐怖風暴和無力掙扎。
水線以下暴露出的船體,早已失去了木材的本色。一層厚厚的、粘膩黑綠的海藻如同潰爛的皮膚覆蓋其上,無數灰白色的藤壺和密密麻麻、邊緣鋒利的牡蠣殼牢牢吸附著,形成一層丑陋、堅硬、腐敗的“鎧甲”。
幾處猙獰的破洞如同被巨獸利爪撕裂的傷口,最大的一個位于船身中部,邊緣的木板扭曲斷裂,參差不齊,像野獸的獠牙,露出里面黑黢黢、散發著濃重霉腐氣息的船腹。
整個船板呈現出一種灰敗、毫無生氣的朽木色澤,布滿縱橫交錯的干裂縫隙,里面塞著的油灰麻絲早已干枯發白、失去彈性,像垂死掙扎后留下的無效填充物。
船幫上,幾道深刻的、仿佛被巨大礁石狂暴撕扯過的裂痕觸目驚心,木材纖維如同斷裂的肌腱般暴露在外,邊緣還殘留著深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跡的污漬。這是風暴留下的、無法磨滅的暴力印記。
桅桿早已從中折斷,只剩下半截光禿禿、布滿裂紋的木樁,凄厲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像一根折斷的桅桿。甲板上的小船艙頂棚塌陷了一半,破敗的木板無力地耷拉著,在風中發出細微的呻吟。一張巨大、卻已破爛不堪、沾滿黑褐色泥漿和腐爛海藻的舊漁網,如同裹尸布般半搭在傾斜的船幫上,在海風中無力地飄蕩、拍打,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如同垂死者的嘆息。
沒有風帆,沒有船槳,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它就那樣毫無生氣地、徹底絕望地趴在那里,任憑潮汐漲落,冰冷的海水一次次沖刷、浸泡著它殘破不堪的軀體。
幾只灰白色的海鷗落在它的殘骸上,用尖利的喙啄食著船板縫隙里的貝類或腐肉,發出刺耳難聽的“嘎嘎”聲,仿佛在為這具“海洋尸體”舉行一場冷酷的葬禮。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灘涂淤泥的腥臭、海藻腐爛的甜膩惡臭、以及朽木在長期潮濕浸泡下散發出的濃重霉爛氣息。這氣味,是死亡和絕望本身的味道。
這就是江家最后一點名義上“值錢”的財產——一條徹底報廢、形同巨大垃圾的破船。是父親最后一次出海,在臺風“瑪瑙”的余威中遭遇致命風浪,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勉強拖回岸邊,卻再也無力、也來不及修復的致命殘骸。
江林被江月和小魚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冰冷濕滑、隨時可能陷腳的淤泥里,一步步挪近這絕望的象征。每一步都耗費著他虛弱的體力。海風卷起他單薄破舊、同樣散發著霉味的衣角,寒意直透骨髓。
身體的極度虛弱、腦海中時不時竄出的劇痛毒蛇、眼前這觸目驚心、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破敗景象、身后姐姐那沉重得幾乎壓垮她自己的嘆息、還有小魚無意識間因恐懼而加重的瑟縮…這一切都像冰冷粘稠的瀝青,將他從頭到腳緊緊包裹,拖拽著向絕望的深淵沉淪。
家徒四壁,債臺高筑,唯一的希望(姐姐的大學之路)即將在現實的鐵壁上撞得粉碎,而眼前這唯一的“財產”,卻是灘涂上等待徹底腐爛的廢木…前路在何方?活下去的縫隙在哪里?黑暗濃稠得令人窒息。
一種近乎本能的、帶著絕望祭奠意味的沖動驅使著他。江林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沉重的手臂,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想要去觸摸那冰冷、粗糙、布滿死亡“鎧甲”的船身。
指尖的目標,是船身中部那道最猙獰的撕裂口邊緣,一塊翹起的、布滿藤壺的朽木板。他想感受這份徹底的破敗,這份命運加諸于身的冰冷重量。
就在他冰涼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粗糙、粘膩、帶著海洋腥腐氣息的表面時——
嗡!!!
腦海深處,那個沉寂了數日、由無數細微星光與深邃幽光交織而成的海洋知識庫印記,毫無征兆地、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猛然爆發出刺目的光芒!不再是瀕死時的無序閃爍,而是穩定、強烈、帶著明確指向性的熾亮!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更加具體、更加具有實質壓迫感的信息洪流,如同決堤的星河之水,又像萬噸水壓機噴射出的高壓水柱,瞬間以摧枯拉朽之勢,狠狠沖進了江林剛剛稍有平復的意識海!這次的沖擊,不再像瀕死時那樣混沌狂暴、漫無目的,卻帶著強烈的、近乎蠻橫的針對性和關聯性!
目標:前方木質結構體(嚴重破損,代號:老海狗號)
關聯知識碎片(海量、高速、強制涌入):
木材種類識別(被動觸發,基礎掃描):
船體主要承力結構:東北紅松(特征:紋理直,結構粗,耐水性一般,易受船蛆蛀蝕,腐朽率…)…局部加固部件:刺槐木(特征:硬度高,耐磨損,耐腐蝕性較好,此處用于肋板…)
船板:杉木(特征:質輕軟,易加工,紋理直,但強度不足,抗沖擊韌性差…)
腐朽程度分析(高亮警示):船底龍骨(紅松)核心部位:腐朽率掃描估算>60%,木質纖維強度喪失嚴重,結構完整性崩潰風險極高!…船板(杉木):大面積蟲蛀孔洞(船蛆痕跡),海水長期浸泡導致木質酥松,多處干裂深度>3cm…油灰老化失效率>95%…
破損點定位(主動聚焦,放大細節):
船身中部撕裂口(長度:約1.2米;最大寬度:0.3米;邊緣狀態:木材纖維呈撕裂狀斷裂,應力集中點明顯,裂縫有延伸趨勢…)
船尾第三根肋板(刺槐木):完全斷裂,斷口陳舊…
船艏柱(紅松)與龍骨(紅松)連接處:榫卯結構松動,間隙>0.5cm,結構強度大幅下降…
傳統木船修復技術(碎片化涌入,原理+操作):
捻縫工藝(核心):
油灰配方(標準):熟桐油(70%)+石灰粉(細篩,25%)+麻絲/舊漁網纖維(打散,5%)…替代方案(低效):本地海灘黏土(篩選)+海藤汁液(粘稠,防水性弱)…
操作要點:徹底清除舊縫雜質(刮刀、鐵鉤)->干燥縫隙->分層填塞麻絲(“底麻”)并用專用鑿刀壓實->填入油灰(“面灰”)->用捻縫錘(木/鐵)由輕到重、由內向外反復錘打密實,直至表面光滑反光…
局部船板更換:
木材預處理:新杉木需浸泡海水(防變形)->蒸煮(殺菌殺蟲)->陰干定型…
榫卯連接:開槽、制榫->涂刷魚油/桐油防蛀->嵌入錘實…
結構性加固(關鍵):
“過梁”原理應用:利用高強度硬木(如榆木、槐木,本地尋找替代)制作“加強筋”(尺寸估算…),跨接破損區域(如中部撕裂口),兩端延伸至完好船體,用大型鐵箍(?)或強力藤索(?)捆綁固定…角度需與船體縱向受力方向一致…
船艏柱加固:外部加裝“夾板”…
船體扶正與支撐(前置條件):
杠桿原理:利用漲潮浮力+長圓木(杠桿臂)+堅固支點(礁石/深埋木樁)…
簡易三角支架(需大量木材):搭建于灘涂,多點支撐船體…
資源評估(微弱提示,殘酷現實):桐油(稀缺,昂貴)…石灰(需購買)…麻絲(可收集舊漁網)…硬木(本地稀缺,需尋購/替代)…鐵器(極度匱乏)…人力(至少需熟練木工+壯勞力3-5人)…結論:修復難度極高,資源缺口巨大…
“呃啊——!!!”江林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慘嚎!仿佛有一柄無形的、燒紅的巨錘,狠狠砸在他的天靈蓋上!
又像有無數根滾燙的鋼針,瞬間刺入他的太陽穴,并在顱內瘋狂攪動!劇烈的頭痛排山倒海般襲來,帶著摧毀一切的撕裂感!眼前不再是海天和破船,而是炸裂成一片混亂的金星、黑斑和扭曲的光影!耳中是尖銳到刺穿耳膜的蜂鳴!
他身體猛地后仰,如同被無形的重拳擊中,雙腿一軟,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摔倒在冰冷污濁的泥濘里!
“小林!!”江月和小魚同時爆發出撕心裂肺般的驚呼!江月的臉瞬間嚇得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弟弟這突如其來的、痛苦到極致的模樣,瞬間將她拉回到他病重垂死、高燒抽搐、氣息奄奄的那幾個恐怖日夜!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海水將她淹沒!她拼盡全力,用瘦弱的身體死死頂住江林下墜的重量,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指甲深深掐進江林的胳膊。
小魚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冰涼的小手死死抓住江林的衣襟,小小的身體爆發出全部力量向后拖拽,帶著哭腔的尖叫被堵在喉嚨里,只剩下驚恐的嗚咽。
“怎么了?!頭又疼了?!是不是吹著風了?!還是…還是想起爹了…”江月的聲音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慌讓她無法思考。
她以為弟弟是被海風吹病復發,或者是睹物思人,悲痛過度引發了舊疾。她根本無從想象,此刻在弟弟的腦海中,正經歷著一場怎樣恐怖的知識風暴。
江林被兩人死命地架住,才沒有徹底摔倒。他佝僂著身體,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部和胸腔的疼痛,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額頭上、脖子上冷汗如瀑,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領。
他無法解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龐大、狂暴、帶著撕裂感的信息洪流,來得快,去得也快。隨著他不再凝視“老海狗號”那猙獰的傷口,腦海深處那刺目的印記光芒如同耗盡了能量般,迅速黯淡下去,沉入意識的深海。
那足以摧毀意志的劇痛,也如同退潮般緩緩減弱,留下陣陣深入骨髓的余痛和一種仿佛靈魂被抽空般的、難以言喻的虛脫感。
然而,那些狂暴涌入的信息,卻并未消失。關于“老海狗號”每一處破損的細節、關于修復它可能用到的方法和原理…雖然依舊龐雜如星海,雖然絕大部分術語和原理對他而言如同天書,理解起來艱澀無比,稍一深想就頭痛欲裂…
但它們確實存在了!不再是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概念庫,而是與眼前這艘具體、破敗、象征著絕望卻也可能是唯一出路的“老海狗號”緊密關聯的、可以被“觸摸”(至少在意識層面)的“知識”!
“沒…沒事…”江林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全身的重量幾乎都壓在江月身上,閉上眼睛,努力平復著狂亂的心跳、翻騰的胃液和腦海中如同余震般陣陣襲來的刺痛與眩暈。
一個模糊的、帶著巨大不確定性和荒謬感的念頭,如同在絕對黑暗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摩擦燧石迸出的、隨時可能熄滅的火星,極其微弱、極其艱難地閃爍起來:
知識…海洋知識庫…修復…這艘破船?
這…可能嗎?憑他?憑這個連下一頓飯都無著落、負債累累、只剩下即將破碎的家?
然而,江林在這劇烈的頭痛余韻、身體的極度虛脫和鋪天蓋地的絕望中,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抬起了仿佛重逾千斤的頭顱。
他的目光,艱難地越過那艘象征死亡的破船殘骸,投向更遠處那片浩瀚無垠、曾經吞噬了他又重塑了他的蔚藍大海。
就在這一瞬間。
他眼神深處,那從瀕死重生時就莫名深埋的、源自海洋知識庫印記的奇異歸屬感——一種對這片狂暴而豐饒的蔚藍的、無法解釋的親近與呼喚——與此刻剛剛被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所激活的、關于“老海狗號”修復可能性的、混亂而具體的知識碎片,產生了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共鳴。
這共鳴并非力量,也不是智慧。它更像是在絕對黑暗的深淵底部,兩塊冰冷的石頭在億萬年的沉寂中,偶然碰撞出的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火花。
一絲微弱到隨時會被絕望之風吹熄的、名為“可能性”的微光,就在這冰冷、污濁、象征著徹底終結的灘涂之上,在“老海狗號”這具巨大殘骸的陰影之下,在江林飽受折磨的靈魂深處,極其艱難地、掙扎著…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