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熱鬧的集市
- 我的海洋知識庫有點閑
- 愚人青椒
- 3306字
- 2025-06-26 06:24:37
空氣更是復雜得難以形容:濃烈的魚腥氣是主調,刺鼻的蝦醬、蝦皮味霸道地鉆入鼻腔,混合著汗味、劣質煙草的辛辣、塵土的氣息、蔬菜瓜果的清新,以及不知從哪里飄來的、劣質雪花膏的甜膩香氣。
每一種氣味都無比鮮明,卻又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屬于八十年代鄉村集市的、粗糲而旺盛的生活場景。
路的兩旁擠滿了攤位,簡陋得令人心酸。一塊破舊的塑料布鋪在地上,就是一方天地;一輛卸了輪子的板車,便是展銷的舞臺。
一根扁擔兩頭挑著竹筐,筐沿插幾根稻草,上面掛著或擺著要出售的貨物——幾只蔫頭耷腦、腳被草繩捆住的雞鴨。
一小堆沾著泥土的花生、紅薯;幾把捆扎得整整齊齊的青菜;色彩俗艷、印著大紅牡丹的搪瓷臉盆;還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劣質塑料發卡……
賣菜的老農蹲在自己的攤子后,黧黑的臉上刻滿風霜,沉默地抽著旱煙袋,煙霧繚繞中,眼神有些渾濁地掃視著過往行人。
賣魚蝦的漢子則不同,大多敞著懷,露出曬得黝黑的胸膛,聲音洪亮,唾沫橫飛,手里拎著一條還在扭動的海鰻,向猶豫的主婦極力推銷:“大姐!瞅瞅!多新鮮!回家燉湯,鮮掉眉毛!便宜算給你!”
穿行其間的人們,衣著大多灰暗陳舊。男人們多是洗得發白的藍色或灰色中山裝,領口袖口磨出了毛邊,褲子肥大,褲腳沾著泥點。
女人們穿著素色的確良襯衫,外面套著深色的、自己織的毛線背心,腳上是黑色或棕色的塑料涼鞋,或是自家納的千層底布鞋。
偶爾能看到幾個穿著鮮艷的年輕姑娘,大紅或明黃的連衣裙在灰撲撲的人流中格外扎眼,引來不少或羨慕或審視的目光。她們腳下踩著的,是鎮上供銷社里最時興的塑料涼鞋,鞋面上還裝飾著小小的塑料花。
孩子們像泥鰍一樣在大人腿縫間鉆來鉆去,追逐打鬧,手里攥著幾分錢,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賣麥芽糖的老漢。
那老漢推著輛破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后座綁著一個木箱,玻璃罩子下,琥珀色的麥芽糖在陽光下散發著誘人的光澤。老漢用小錘和鐵片敲下一塊塊糖,“叮叮當當”的脆響如同魔咒,牢牢吸住了所有孩子的目光。
一個孩子用攢了很久的幾枚分幣換來一小塊,迫不及待地塞進嘴里,甜得眼睛都瞇了起來,粘稠的糖絲掛在嘴角也顧不得擦。
江林帶著小魚,小心地避開地上橫流的污水、丟棄的菜葉和魚鱗,以及隨意擺放的籮筐扁擔。
小魚的眼睛根本不夠用,像兩顆滴溜溜轉的黑葡萄,一會兒看看那色彩鮮艷的塑料發卡,一會兒又被吹糖人的攤子吸引——那手藝人用麥芽糖吹出金魚、猴子、孫悟空,惟妙惟肖。
但她只是看看,小手更緊地攥著哥哥的衣角,她知道,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
江林沒有在擁擠嘈雜的散攤前停留。他帶著小魚,目光堅定地穿過喧囂的人流,徑直走向集市一隅。
那里有一排相對規整的磚瓦平房,門口掛著一塊刷著白漆的木牌子,上面用莊重的紅漆寫著:“前進人民公社水產供銷合作社收購站”。
門口排著不算太長的隊伍,大多是附近的漁民和趕海人,手里提著魚簍、挎著竹籃,里面裝著或多或少的收獲,臉上帶著疲憊與期盼。空氣中彌漫著更濃重的魚腥味。
收購站里面比外面安靜許多,氣氛也截然不同。一個戴著深藍色袖套、鼻梁上架著厚厚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厚重的木桌后面。
他面前攤著厚厚的賬本,手指在烏黑發亮的木質大算盤上靈巧地撥動著,算珠碰撞發出清脆而急促的“噼啪”聲,節奏分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他神情嚴肅,眉頭微蹙,嘴唇習慣性地抿著,對眼前一筐筐送來的小魚小蝦、普通蛤蜊蟶子,只是例行公事地掃一眼,報出等級和斤兩,語氣平淡得像在念生產隊的文件:
“雜魚,三等,三斤二兩……蛤蜊,二等,五斤半……泥蚶,次等,兩斤……”旁邊的助手,一個同樣戴著袖套的年輕后生,則負責過秤、記賬,動作麻利但面無表情。
輪到江林了。他深吸一口氣,將那個略顯笨重的舊木盆費力地抱上寬大的臺秤。木盆邊緣還沾著濕潤的海草和泥沙,與周圍那些竹筐、魚簍相比,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什么東西?自己拿盆裝?”眼鏡會計頭也沒抬,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手指依舊在算盤上飛舞,準備按慣例報出“雜貝,次等”。
“同志,是蟶子、蛤蜊、泥蚶,還有些……別的。”江林的聲音不大,卻清晰沉穩。
會計這才懶懶地抬了下眼皮,目光掃過木盆。當他的視線掠過盆里那些明顯個頭更大、外殼光潔的蟶子和蛤蜊時,撥動算珠的手指微微一頓。
接著,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牢牢釘在了那幾枚深褐色、布滿皺紋的小鮑魚上!鏡片后的眼睛瞬間睜大了,瞳孔里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芒。他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沉重的眼鏡,身體不自覺地前傾,幾乎要湊到盆邊。
“這……這是鮑魚?”他驚訝地脫口而出,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引得旁邊排隊的人和助手都好奇地望了過來。鮑魚!在這小地方的水產收購站,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回,更別說一次好幾只了!
“嗯,灘涂礁石縫里摳的,個頭小了點。”江林平靜地回答,同時輕輕撥開覆蓋的海草,露出了那個用厚布包裹的小竹筒,小心地打開,“還有一點海膽黃。”
當那抹純凈、飽滿、如同濃縮陽光般的橙黃色海膽黃暴露在空氣中時,整個收購站似乎都安靜了一瞬。海膽黃的色澤、新鮮度,完美得無可挑剔。
眼鏡會計的呼吸明顯急促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枚小鮑魚,湊到眼前仔細端詳,又用手指輕輕按了按那肥厚的足部肌肉,感受著那堅韌的彈性。
他的臉上,那層職業化的嚴肅冰霜徹底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掩飾不住的驚喜和一絲對珍稀海貨的專業性欣賞。
“好東西!真是好東西!”他忍不住連聲贊嘆,小心翼翼地放下鮑魚,又仔細看了看那色澤誘人的海膽黃,“小伙子,運氣不錯,本事也不小啊!這海膽黃處理得干凈,品相頂好!”
他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不再看賬本,而是親自拿起算盤,噼里啪啦地重新撥弄起來,算珠碰撞的聲音都變得輕快了許多,嘴里念念有詞:“
蟶子,個大肉肥,殼完整……按二等品收!蛤蜊,吐沙干凈,飽滿……也二等!泥蚶,個頭勻稱,殼色光亮……嗯,一等品!”
他抬頭看了一眼江林,臉上甚至帶上了一絲笑意,“鮑魚嘛……東西是好東西,就是太小了,按次等品收,你看行不?要是再大一圈,就能算特等了!這海膽黃……”
他拿起小竹筒,對著光又看了看,語氣帶著肯定,“沒得說!特品!按特品算!”
江林點點頭:“行,聽您的,同志。”他知道這會計雖然壓了點鮑魚的等級,但總體還算公道,尤其是海膽黃給了特品,這在意料之外。
在這個年代,國營收購站掌握著定價權,能遇到一個識貨且不太刻薄的,已是運氣。
算盤聲再次密集響起。片刻,會計報出了最終的數字:“總共……二十七塊一毛九!”他拉開抽屜,里面是碼放整齊的各種票證和一小疊零散的鈔票。
他仔細地數出錢:兩張十塊的“大團結”(印著工農兵形象),幾張一元毛的紅色色紙幣,剩下的則是兩毛、一毛、五分的毛票,甚至還有幾枚錚亮的分幣。
接著,他又數出十幾張印著不同字樣的票證:五張淺黃色、印著“伍市斤”的全國糧票;七張印著“壹市斤”的ZJ省地方糧票(藍綠色);三張小小的、印著“食用植物油半市斤”的油票(紅色);三張印著“食鹽壹市斤”的鹽票(藍色);還有一張印著“火柴拾盒”的火柴票(綠色)。
“拿好!”會計將錢和票證一起推到江林面前,語氣比剛才溫和了太多,“小伙子,下次有好貨,記得還送咱們這兒來!我們這兒價格公道,不坑人!”
他的目光在江林那張雖稚嫩卻透著沉穩的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記住這個能弄到珍稀海貨的少年。
“謝謝同志!”江林鄭重地道謝,小心地將那疊薄薄的鈔票和花花綠綠的票證收好,放進貼身的衣袋里。
紙幣和票證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隔著衣服貼在胸口,卻有著千鈞的分量。這不僅僅是錢和票,這是他和小魚在冰冷的海水里、在灘涂上,用無數個彎腰、無數次揮動鏟子、在知識指引下,從大海的牙縫里一點一點摳出來的希望!
是支撐起那個風雨飄搖、家徒四壁的破敗小院的第一塊堅實的基石!是壓在他們肩上沉重債務的第一道裂痕!
走出收購站,重新匯入集市鼎沸的人流,江林感覺腳步都輕快了許多。陽光似乎更加明亮了,集市喧囂的聲浪聽起來也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充滿了勃勃生機。
小魚緊緊跟著哥哥,仰著小臉,大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哥,好多錢錢!還有票票!”
“嗯!”江林用力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的輕松笑容,“走,小魚,哥帶你去買東西!”
他們的第一站是集市入口處的供銷社。這是一棟相對高大的磚瓦房,刷著半截綠漆的墻皮有些剝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