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怎么想，我總算也說出來了。這些事情，我只告訴過許丫頭，現(xiàn)在你也知道了……我做的是對是錯，讓命來評價吧。”

秦簡容說完這一切，也好像松了口氣。

也許這沉年的舊事，一概壓在她心頭，她說與一人聽了去，就削去一分的壓力。

就所作所為而言，她并不光彩。除了以色侍人以外，她騙了一個男人，男人內(nèi)疚得以為自己辜負女子，并收養(yǎng)一個孩子。

這事兒可大可小，放在如此背景之下，簡直不能算事。可她不知道什么武林江湖，不知道大榮縣饑荒，不知道幕后黑手。

她不知道這，不知道那，不知道一切，只知道自己有個死得不值當?shù)慕忝?，騙了個很無辜的男人，愛錯了早死的捕頭，收養(yǎng)了孝順的女兒。

時至今日，她度過人生大半。他人在此年紀，讀書的已經(jīng)不惑，練武的已經(jīng)長生，她卻是對過、錯過，因?qū)Φ氖虑槎鴳c幸，因錯的事情而自責。

這是比許多普通人較為跌宕起伏，但細看又非常平凡的一生。

鹿沉知道，許冬枝沒告訴她許多事情，就是并不準備讓她卷入到更多事情，更多麻煩里。許冬枝的意思，他當然無意逆反。

他寬慰道：“老天既讓許丫頭如此好運，也許是念著你善思不算少，惡行不算多，令她少走彎路、步步向上，再來報答你?！?

“你看上去憨厚老實，說話卻油滑得很。承你吉言。”

秦簡容聞言莞爾，又跟著幽幽道：“前些日子，我聽聞到餓鬼眾的信息，將這告訴了許丫頭。她那時也應當盜得這本書，說要親來見我。”

鹿沉聽出弦外之音，秦簡容定是對此頗有微詞，不過大抵是有職業(yè)素養(yǎng)，不在別人面前輕易發(fā)脾氣。

他忙解釋道：“她是被門派所限，待到閑暇，一定親來，您千萬不用擔心。我在這里，便有如她親來，待您與她無二?！?

“你莫管我，做你自己該做的事情。我活了這么多年，當然也能繼續(xù)活下去?！?

秦簡容卻搖頭道：“她是我女兒，你和我卻沒有關系。我大約知道，你們一概是江湖人士，盯著刀光，瞥見劍影，你離我越遠，對我越安全?！?

鹿沉愕然一陣，苦笑道：“……這倒也不無道理。”

“少年人，我在這里等待著我的女兒，不是等其他人的。你自去餓鬼眾罷，說是我請去的就好。今日說了這么多，卻激起我的戀舊了。”

秦簡容轉(zhuǎn)過頭來，靜靜看著兩座墳墓，道：“我就想在這看著夭桃，也看著她的男人?！?

說到這兒，她有些得意地皺皺鼻子，“這男人可是我送她的，他們也許沒有愛，卻能湊活過一生，我自己都沒男人，卻到底待她不薄，對么？”

“是?！?

鹿沉發(fā)現(xiàn)在這一刻，許冬枝簡直像極了秦簡容的神態(tài)，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即去。

他一臉走出兩三里，登上一座山丘，遠遠看著秦簡容變成一個黑點，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又說了一陣。

他有些莫須有的擔心，因一般在電視劇中，自己離開之后，秦簡容就會被人刺殺。

電視劇終究只不過是電視劇，秦簡容沒有遭遇刺客，沒有被人刺殺。她又懷念半個時辰，才起歸心，鹿沉一路跟蹤，也一路無事。

事實是，根本沒有證據(jù)能證明幕后黑手知道秦簡容。如果他知道，早就該動手了，如果沒有動手，只能有一個可能，他想要留著秦簡容。

可那對幕后黑手又有什么好處呢？無非是杞人憂天而已。

鹿沉這么想著，才離開了秦簡容，前去找餓鬼眾。

……

餓鬼眾的名字可怕，不知情的人聽了，常常以為他們是惡鬼眾，因此嚇得半死。

其實大部分江湖人，哪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往往不會自稱惡鬼。倒是有人一邊殺人，一邊自詡為神，一邊作惡，一邊自詡為善。

惡鬼這個名字，既不威風，也無韻味，除了嚇唬嚇唬普通人外沒有作用。聽上去，實在很像十來歲小孩的臆想。

只有知情者，才知道這名號沒有嚇唬人的功能，這是用來自嘲的。

他們自嘲，是當年的大饑荒。大榮縣十數(shù)萬人，是所謂家破人亡，餓死的一半，突逢巨變的又是一半。

鹿沉來到這里的路上，沒由來想到自己的父母。他在想，父親賣了自個兒，到底是想換那三貫錢，還是為著自己好。

想來想去，現(xiàn)實一些的考量，是兩者都有。但鹿沉寧愿覺得，只有后者。

按理來說，死掉的一半才是餓鬼，這里卻是活下來的另一半中的人。他們不是餓鬼，可他們的親人是，于是他們也就成了孤魂野鬼。

他們?nèi)∵@樣的名字，非但是自嘲，也懷有滿腹幽怨憤恨。

鹿沉相信，這個組織能夠得以成立，并有相應幫眾以成規(guī)模，肯定會有一些當年舊事的消息，否則難以“經(jīng)歷過同一件悲劇”而凝聚起來。

他從這個組織的名字開始，就浮想聯(lián)翩，推論許多。

但對官方機構(gòu)，它的定義清晰明白，無有那么多的來來去去，它只是新川城內(nèi)的諸多幫派之一。

大周武風熾盛，這樣的幫派不是一家兩家，而是數(shù)十家、上百家。就本質(zhì)而言，幫派違法犯禁，可照著如今武道形勢，顯然是止不住的。

止不住，那就只有控制。幫會成了一種潛在規(guī)則，補充為朝廷和民間之中的灰色地帶，緩沖一切過激的矛盾。

這種形勢并非任何人有意控制，而是長久以來自然而然的發(fā)展，演變?yōu)閯討B(tài)的平衡。

舉例而言，武者總是犯事，犯事的武者勢必難以抵抗朝廷，可是又止不住犯事，彼此便聯(lián)合起來，形成組織。

組織一旦龐大，難免和朝廷交流的渠道。他們講述自己的訴求，做出自己的讓步，朝廷也給予相應便利，但令他們自己設下限制。

大致而言，追求自由的武者，的確博得了相對于普通人而言的自由，但也規(guī)定了自由的邊界。

對于朝廷而言，這樣的做法則取得一定程度上的穩(wěn)定。

至于普通人，則被表面現(xiàn)象所迷惑。

他們會認為，幫會與朝廷對抗，討厭朝廷的加入幫會，自由自在，討厭幫會的加入朝廷，秉公執(zhí)法。

事實偏偏是，朝廷收稅，幫會收保護費。他們打打殺殺，斗來斗去，一切都很有默契。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鹿沉來到餓鬼眾的駐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座非常廣大練武場，里面?zhèn)鱽黻囮嚉⒙?，似乎都在練拳。與其說是幫會，不如說是武館。

門口有人守著，是兩個少年，一個馬臉，一個麻子臉，身體雖有鍛煉的痕跡，卻全無點燃念燈的征兆。

他走上去，少年們正要質(zhì)問。

“八歲的麥子能磨幾斤面?！甭钩琳f出暗語，秦簡容早已用許冬枝的名義和餓鬼眾有所聯(lián)系，自然知道暗語。

兩個少年眼睛一亮，麻子臉走過來壓低了聲音，“姓什么的？”

“姓什么”是指從何處來的，餓鬼眾的凝聚力來自于當年大榮縣的饑荒。既有此事，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加入。

他們在各處設置了不同的引薦人，普通幫眾沒有引薦入幫資格，若有需要，得先引薦給引薦人，一句暗語不夠用。

“姓秦?！?

兩人臉色沒啥變化，他們也不知道近期的引薦人是誰，甚至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姓，一切須得上報高層才夠。

馬臉點點頭：“請稍后，我去去就來。”

另一邊的麻子臉走上來，死死盯著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