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爺子一聲不吭,或者說這并不準確,他的喉嚨沒發出聲音,連一聲慘叫也沒有。
但他的身體發出了一種像是被沉重打擊,又像是全身骨頭粉碎的聲音。
從腦袋下面,紅的白的黃的一盡流出。
當場斃命,自無二話。
驟見如此慘烈,場上其他諸人,也都一起驚呆了,駭然了。
他們呆了,鹿沉卻沒有。
他早就注意到了,那管家似的家伙從人群之中出來前,偷偷在暗地里吩咐什么。
他們以為他沒看到,其實他什么都看到了。他不是視力好,而是感覺好,那是……那是……該怎么形容呢?
——他媽的沒法形容!
反正就是誰的小動作也沒辦法瞞過他,他看著左邊,聽得到右邊,感覺得到后邊。
他可以一邊殺眼前的人,一邊想象著接下來殺誰。
等到去殺下一個人的時候,那人的反應和他的想象如出一轍。這時他已經不是在想下一個了,是下下個。
既能如此,誰偷偷離場,誰去攔住了門,誰去找更多的人,誰想害他、殺他、對付他……自然一清二楚。
他們錯看了他,總是玩弄這些小伎倆,但小伎倆對他一點兒用也沒有。
正如他們以為他不會反抗,其實他會!
他非但反抗,而且殺人,以后誰想要對付他,他就先對付誰!
誰想殺他,他就先殺了誰!
管家越眾而出,言語再是和緩,一概是拖延時間。想要拖延時間,鹿沉偏偏不如他意。
摔死老畜生的剎那,所有人呆滯。許多人的瞳孔收縮,喉嚨滾動,醞釀著一聲“老爺啊”。
鹿沉就在這時候動了。
他腳一踢,從地上踢起一根長棍,看也不看,一手拿住,轉身往門口沖出。
動作利落,行云流水,顯是早有預謀,居然是逃跑!
——誰也沒想到,他居然也是個要命的。
他媽的誰不要命!
摔死的老畜生,正是為了此時此刻爭取時間。
鹿沉發力甚大,急切而奔,待到第一聲“老爺啊”爆發出來,已閃身至大門前。
大門處早有七八個家丁攔截。
人多從來不代表什么,尤其是今日。家丁見著他惡鬼一般的神色,膽氣先喪了三分。
他們手中,是和他別無二致的長棍,數量更多。
可是長棍在他手中,會變得截然不同,這點不用人說,早已是人皆知曉的事實。
更不要說,他腰間還有一把刀。這男人今日用刀殺了多少人?真是數也數不清,誰見了不懼?
“要命的躲開。”
“追上他!重金,重金!”
兩個聲音一先一后地趕過來,先說話的是鹿沉,身形更加接近,氣勢也更加兇猛。
他是奔走之間,吐氣甚急,每個字都雄渾有力,如一面墻推出。
這面墻公平地撞在每個人臉上,先給一巴掌,打得人眼冒金星,再鉆進耳朵,起碼震蕩三兩次。
后面的聲音,則高亢、尖銳、凄厲,那是管家的聲音。
他不敢親自上前追來,卻已叫喚了左右下屬,幾十個家奴,連同那幾個持刀捕快,一同從后追來。
須臾之間,攔住大門的家奴們很難用勇氣說服自己與鹿沉為敵,卻又不敢公然違抗管家,正處兩難之間。
“既同是伺候秦子塵的,也有份情誼。對了,他不是也喊‘要命的躲開’么?定對我等手下留情?!?
有個家奴一向自詡機靈聰慧,此時亦暗忖起來:
“干脆沖上去,只是消極怠工,做些樣子,他看我可憐,留我性命。但若其他人若上去送命,截他一時,功勞盡管有一份,左右是不虧。”
時不我待,鹿沉已至身前,他自覺聰明,持棍攔了上來。
卻還不放心,沖上來時喊道:“看在往日情誼,上命難違,老兄饒——”
“看你媽!”
臭狗腿子,也敢投機!
話音未落,刀光一閃,鮮血潑灑。鹿沉看也不看一眼,步履不停地沖了過去。
左手拔刀,人頭飛起的下一瞬間。右手已探棍而出,輕輕一點一撥,將另一人手中的長棍打落,棍身一送,撞碎胸膛。
一招使了全力,將一個人打死之后,余力未盡,尸體飛了出去,送至另一個隨之而來的家丁懷里。
這般拿著長棍的貨色,亂棍打人是家常便飯,生平哪里見過死人,當即手忙腳亂。一把刀已拉近距離,掠過他的咽喉。
他倒下,身后的眾人顯露出來,或是吞咽唾沫,或是兩股戰戰,卻沒有一個人讓開。
“怕主不怕死?”
鹿沉越過倒下的三人,站在陰影里,瞇了眼睛,氣得發笑:“那就都給我死!”
下一刻,喧囂大起——有悶哼、怒喝、金屬交擊、血線飚飛……
鹿沉像是一堵墻般沖了上去,左刀右棍,迎著五個家丁的攔截出手。
戰斗是在須臾間完成的,四個家丁出手一次,剩下一個家丁出手兩次,鹿沉則砍死兩個,打死三個。
只是這一次,他不再是毫發無傷。左肩遭了一下,右腿挨了一擊。
回頭瞥見追兵,尚在兩丈之外,喊打喊殺,吵鬧于耳。人真多啊,被那樣多的人淹沒,自己肯定沒指望活吧。
可我就是能活啊!
鹿沉嗤笑一聲,手上已開了門。
“哎呀!”
以上的一切,盡入遠處管家的眼簾內。他嘆息又懊悔,狠狠一跺腳,在這一刻,多么期望世上有一堵從內鎖著的門。
事實是,他的期望沒用,世上也沒有從內鎖著的門。
嘎吱一聲,在洶涌的殺聲之中,是如此細微,又如此格格不入。不知為何,仿佛是諷刺自己,管家聽得清清楚楚。
門開了。
一個人沖出門外,更多的人緊隨其后,魚貫而出。
但門外是一條街,如今是正午當空,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誰能在這情景下追殺一個人?
不久后,管家聽到了更多聲音,如同火燒一般,自門外響起,一路沿著街道蔓延出去的尖叫、怒吼、咆哮以及笑聲。
居然還有笑聲?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不用聽也知道那是誰的笑聲。在這一刻,只有一個人會笑。
真的是一個人。不再是奴才,不再是牛犬。
一個人滿身血汗,奔走于街。
正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