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如毒蛇般精準,劃過秦子塵手臂肩部。
嗤啦輕響,皮肉翻卷,兩手已離體飛出。秦子塵身體驟然繃緊,喉嚨里擠出非人的慘嚎。
握著青虹劍的斷手砸落在地,濺起幾點混血的泥漿。
嚎聲未歇,刀光再閃!
同樣冰冷精準,左腿右腿,嗤嗤兩道血線飆射。
秦子塵腰背猛地拱起,如同離水的魚,脫力的慘呼陡然拔高,凄厲到變調,劃破秦府死寂的天空。
隨即徹底失去支撐,重重砸落地面。
他癱軟如泥,只剩軀干在絕望扭動,目光掃向兩邊,喉嚨滾動,竭力卻又無力:“我的手……手……腳……”
熱淚混著血淌下,他竭力向斷肢蠕動,嘴里喃喃自語,仿佛還存著接續的妄念。
鹿沉的目光掠過地上扭曲的肢體——秦子塵的、七爺與俏玉糾纏的、雷武無頭的、余不就胸前洞開的、趙啟胸膛塌陷的。
“你看。”
鹿沉俯身,一把抓住秦子塵的后頸衣領,他說:“我說到做到了。”
觸感粘膩溫熱,混合著血污、汗水和排泄物的惡臭,秦子塵卻沒有了反應,他瞳孔渙散,像看不到鹿沉的神情,聽不到鹿沉的話。
因過重的創傷,他將鹿沉視作一種不能抵抗的力量,人不會對臺風、暴雨、地震加以怨恨的。
“手……手……腳……”
他只是微微側頭,看著自己留在原地的雙手雙腳,眼神憂傷而痛苦,嘴里仍是喃喃自語。
鹿沉拖著秦子塵,像拖一條在泥濘里打滾的死狗,拿了三十兩銀子后,往外走去。
秦子塵殘破的身體在地上拖曳,發出沙沙的摩擦聲,斷腕斷腳處在地面犁出兩道暗紅的血痕,混合著泥土、碎石和他自己失禁的污穢。
直到一個拐角,他終于完全失去了力氣,只有斷續的嗬嗬抽氣聲,巨大的痛苦吞噬意識,只剩下身體無意識地痙攣。
鹿沉拖著秦子塵走出秦府。
他清晨遇任羽沖蟬,午后來此,一番廝殺,已近黃昏。
十日前,他也曾沖出秦府偏宅,身后是上百家丁追捕。那時他身負重傷,縱聲大笑,只覺天地遼闊,從未那般自在快活。
今日他再次走來,雖然不是同一家秦府、同一條街道,卻有一模一樣的感覺。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只不過這一次,他沒有笑,非但是笑,連一絲絲得意都沒有,就好像這一切早就已經被預料到了,以至于根本沒有結果出現的驚喜。
神色之中,也沒有一點迷茫或是不忍,他完全不后悔對秦子塵做的一切。
平靜得肅穆,堅毅得溫柔。
這就是鹿沉臉上的神情。
府外早已圍滿了人,烏泱泱一片。秦府逃出的奴仆帶來了消息,有人驚恐逃散,有人等著看這場熱鬧。
鹿沉和秦子塵的出現,激起一片驚呼騷動。
眼見此情此景,鹿沉心中一動,覺得自己像是一塊石頭,砸入了湖面,掀起了波瀾。入水興波。
近處的人埋下頭,倉惶退避。遠處的則躲入巷弄店鋪,目光閃躲,仿佛多看一眼便會惹禍上身。
待覺安全了,無數目光才又悄然匯聚。
眼前露出了一條坦途,鹿沉微微一笑,直往縣衙去了。身后許許多多的目光,也追隨著他的背影。
街上空無一人,縣衙大門緊閉,門縫后窺視的眼睛驚恐萬狀。顯然是早已得到了消息,如臨大敵。
秦子塵早已昏厥過去,鹿沉抽出他身上還算干凈的腰帶,腰帶上鑲嵌有寶石。
將那具已經很難稱之為軀體的軀體翻轉,用腰帶從胸口反綁住上半身,再將腰帶另一端死死系在縣衙前的登聞大鼓上。
秦子塵被以一種極其屈辱的姿勢綁在鼓面上。唯一可稱慶幸的是,他已失去知覺。
“冤枉,冤枉。我有冤在身,要陳述冤情。”
鹿沉拿起旁邊的響錘,敲擊了大鼓。大鼓震動,他的聲音高高傳出,但鼓面被覆,鼓聲悶啞,傳不出來。
這樣的努力,反倒是將秦子塵給震得醒了起來,他嘴唇翕動,發出微弱的討饒。
衙門始終緊閉。
鹿沉幾度嘗試之后,終于搖了搖頭,“哎,有你這樣的人堵著,冤鼓怎么傳聲?”
也就作罷。
接著退后一步,靜靜看著自己的“作品”。
此時此刻,夕陽已完全沉盡,天邊只余一線干涸血痕般的殘紅。
巨大的落日隱在縣衙建筑之后,暮色從四方涌來,迅速吞噬著空寂的街道。
濃重的血腥混雜著焦糊與穢物的惡臭,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連風聲都似被凝滯。暗紅的血漬在昏暗中愈發深沉。
鹿沉能清晰感覺到,身后有無數人看著這一幕,縣衙內緊閉的大門,也有無數目光看出來。
都在看著我——都在看著你呢。
鹿沉低下頭,垂下眸,他看也未看鼓上那團發出微弱呻吟的東西,仿佛那只是一件已經完工、無需再顧的活計。
鹿沉轉身,拔刀。
背對著縣衙,背對著殘陽余燼,背對著鼓上的“作品”,背對著這片他親手造就的血色。
腰刀刀光一閃,發出細長而刺耳的“滋啦——”聲,如同為這場漫長的復仇儀式,劃下最后冰冷的休止。
“秦子塵,你死了。”鹿沉頭也不回,身后,秦子塵喉間鮮血飆濺。
“再見。”
腳步聲響起,沉穩,堅定,一步步遠去。那魁偉的身影拖著長長的孤影,漸漸融入街道深處。
風終于卷過街道,嗚咽著長鳴。
一首經典老歌。
……
鹿沉離了縣邑,到郊外官道上,前方一個女子在等他。女子腰間有刀。
鹿沉一怔,笑了笑,立馬跟上去。
兩人并行走了一截。
“師伯呢?”
“她啊,給我支開了,給我們留了相處……別看她那樣,人挺好的。”
“我知道,師伯還給我做飯呢,味道不比你差。”
“嘖……還叫她師伯干嘛,你現在又不是我徒弟,難不成想和我們上山?”
“哦,許丫頭。”
“嘿,大傻個……剛才的那些,我們都看到了。她倒是一直夸贊你,不過我卻擔心你。”
“你覺得我殘忍?”
“我怕你覺得自己殘忍,卻又勉強自己去做那件事情。按照我對你的了解,殺了他也就夠了,你不愛折磨人的。”
“你是很了解我,其實我也很憐憫他,我也覺得我很殘忍……我也不想折磨他。”
“那為什么……”
“因為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啊,我是被他‘喚醒’的,必須得對得起他。”
“……很難理解,你繼續說。”
“曾幾何時,我是中間派,我是墻頭草,我想要過安安穩穩的日子……現在想明白了,中間派是投降派,墻頭草會讓別人走不好路,安穩日子,是受欺壓的安穩。”
“你已經不是那樣的人,不會過那樣的日子了。點燃念燈之后,你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
“但還有別人過著那樣的日子。”
“……所以?”
“所以我不能離開那樣的日子,就變成另一種人。我的力量來自于我的冤屈和憤恨,我怎能忘了它們?怎能忘了他們?”
鹿沉搖頭道:“不能忘啊,不能忘的。”
在這一刻,他想起曾經推倒那個霸凌者的自己。
當天晚上睡得那樣安心,此后從未有過。是因為什么——啊,想起來了,當時想的“明天那家伙還欺負別的同學,我就再推倒他一次”。
可是終究沒有做到,他一覺醒來,自己不受欺負了,便忘了這事兒。
是沒人欺負他了,可仍有欺負人的,仍有被欺負的。
他背叛了自己。
鹿沉對許冬枝說:“哪怕做我不喜歡的殘忍的事情,哪怕過不了我想要過的平穩日子,我也不能夠背叛——我再也不想背叛了。”
“好,看來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路、”
許冬枝沉思片刻,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記得回村子看看……”
“什么!?”鹿沉疑惑。
話音未落,許冬枝轉身就走:“再見了,大傻個,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聰明,都明白,但我還是要叫你大傻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