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件送入秦府之前,秦府議事廳內,秦子塵和自己的五位念燈境師傅,正好也在交流。
六位能生撕虎豹的人力極限之外,持著長棍的家丁們巡視里外,數十上百者,將一座秦府打造得鐵桶一般水泄不通。
幾日來,秦府低調得很,連秦老爺的葬禮都未大張旗鼓舉辦,一切從簡。
今日他們齊聚一堂,翹首以盼者,當然與鹿沉毫無干系,只在于任羽沖蟬其人。
對秦子塵而言,當日在望陋山上苦耗功夫,卻只得了個許冬枝和鹿沉一同不知去向,唯有灰溜溜打道回府。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秦子塵舉棋不定,難以確定許冬枝是否自己的敵人。
站在他的角度而言,不難聯想到許冬枝和鹿沉已然聯手,只是不敢、不愿。
他不敢與許冬枝為敵,亦不愿失去一截神鋒弟子身份。
如果可以,在親眼見到鹿沉和許冬枝相伴,并絕望地接受自己報不了仇的結果前,他都非常愿意相信兩人同時銷聲匿跡,只是單純巧合。
他這般想,周遭所謂“師傅”、實際“下屬”自然也順著他的想法,誰也不敢冒然在許冬枝此事上猜測一二三四。
直到幾日之后,如天人般的任羽沖蟬到了秦子塵面前,她頤指氣使,自詡真正的一截神鋒傳人,指責許冬枝乃是冒認。
她說這些話,其實全無真憑實據。硬要說有什么證據,那就是她武功高,手段強。
于是明面上,大家都認可任羽沖蟬的話,簡直默認了許冬枝是個天生的冒認者,見她第一眼就知道她鬼話連篇。
私底下,大家卻也在嘀咕,能帶著一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落下百丈,本事是真非假,不是一截神鋒,也是別的神鋒。
但對秦子塵而言,需要的又怎么是證據?
鹿沉殺了他的爹,許冬枝把他當傻子耍,一個比一個讓人怒火沖天。他對付他們,從來不需要證據,需要的只是實力。
在這關頭,任羽沖蟬帶來了足夠的實力。
她說出“三十一兩”,是個多么敏感又奇特的數字,秦子塵不想質問她才怪??墒撬麤]有資格,也沒有勇氣。
任羽沖蟬對鹿沉說,自己騙得了秦子塵,比許冬枝更有手段,更多了一兩。其實不然,她沒能騙成銀子,只是要成了銀子。
拿了銀子,她又打聽到鹿沉的過去,便說個“難怪如此”。沒人知道“難怪”什么,也沒人知道“如此”又是什么。
只曉得今兒一早,任羽沖蟬便說找到了許冬枝,自顧自離去尋她了。
說來說去,她們兩個女人一般的了不起,卻也一般讓人摸不著頭腦。不知內情者,很難對她們的關系做出準確判斷,只知道她們是敵非友。
秦子塵得知任羽沖蟬離去,便緊張萬分地召集“師傅”們,只求聽一聽他們的分析,或者說聽一聽好話。
他心里很是忐忑,時間過去多久,腦子里冒出多少想法。
有一些想法,是盼著任羽沖蟬大勝而歸,帶來許冬枝的死訊。
也有一些想法,則是擔心任羽沖蟬不是對手,但再不濟,也該和許冬枝打得兩敗俱傷,別讓許冬枝有時間精力找自己麻煩。
甚至還有一些想法,懷疑許冬枝、任羽沖蟬都是騙子,兩人靠著騙術互相照應,從他身上掏走六十一兩銀子。
當然也有最幻想,最美好的境況,便是兩者兩敗俱傷,給了自己乘機而入,吸收她們功力,抱得美人歸的機會……
不過連秦子塵自己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只是話本故事都這么寫。
在最緊張、壓力最大時,他難免沉溺于這份幻想,只求著舒緩一下。
事到如今,他腦子里紛亂如麻,很難留給鹿沉什么余暇,去想著這個什么殺父仇人如何如何。他也不是非要給爹報仇。
如有一個選擇的機會,他現在其實最希望兩個女人都是騙子的可能。虧了錢是不合算,起碼自己的性命是指定保住了。
而鹿沉的信件,就在這時候入了秦府。
信件送上來時,展開了一抖,三十兩紋銀滾落在地,白花花的銀子耀了人眼,看得幾名“師傅”頗為意動。
正常情況下,別說他們,連秦子塵也得驚訝于這份手筆。
只是現在他全沒工夫,信件字跡很少,秦子塵一眼掃得清楚,氣得渾身發抖,長身而起,大喝一聲:“放肆!”
不覺間五指奮力一捏,紙張已皺成一團。
左首第一位是個干瘦老頭,手里一桿黃銅鎏金龍頭吞吐煙桿子,喚了一聲:“少爺,請冷靜,讓老朽看看?!?
他是“巧嘴”七爺,年紀最大,教秦子塵最早,多少有些威望。
秦子塵勉強維持冷靜,一屁股重坐下去,松開手心,冷笑道:“七爺請看,這狂徒……瘋了!”
七爺是秦子塵最早的師傅,坐在左首第一位。如今也第一位接過信件,展開來看,臉上的皺紋褶子或緊或舒,好半會兒了說:“自不量力?!?
又遞給下一個人去。
右邊第一位是余不就,并非武功高、地位高,而是與秦子塵關系最好,教會他怎么狎妓和欺男霸女的狐朋狗友。
他看了之后,嘿嘿兩聲,冷笑不止:“真是可笑?!?
接著再是那位三十來歲,形態頗為豐腴的俏玉,腰間有一截兒長鞭。她嬌笑:“這年紀的男孩兒都這般不懂事兒?!?
再是身材壯碩高大,也算彪形大漢,只是比鹿沉矮上一個頭,赤手空拳的雷武。雷武哈哈大笑:“他敢?看我打爛他的腦袋?!?
最后才是臉上有刀疤,膝蓋上兩把短刀,氣質深沉的趙啟。趙啟瞥了兩眼,嘶啞著聲音道:“跳梁小丑?!?
在這個過程中,秦子塵漸漸冷靜下來,總算也有了思考能力。
他遍觀眾人神色,知道他們沒人看得起鹿沉,只是各自神色之下,不免又有幾分心虛。
他對這份心虛,也是心知肚明,忽問:“諸位師傅,任姑娘一早出去,找許姑娘的晦氣,這小子卻跟著過來,難不成任姑娘馬失前蹄?”
在心里,他早就不知多少次罵過許冬枝賤人、婊子,但嘴上從來稱呼為“許姑娘”,不敢冒越雷池一步。
這話說出來,秦子塵也聞得在場幾人,無不氣息一滯。
他們是什么人物?無非鏢師悍匪寡婦之流,說是江湖人,勉強算得上,但距離門派、神功、絕技、高手等等,也相差甚遠。
似許冬枝、任羽沖蟬這樣人物,都是一輩子沒見過的。若要與她們為敵,更是不敢想象。
“只怕……不無可能?!?
七爺摩挲煙桿,仿佛給自己汲取勇氣,抬眼瞥了秦子塵一下,“少爺,若許姑娘跟著那奴才尋來,你準備怎么做?”
秦子塵暗罵一聲老狐貍,七爺一問這話,其他人看似不在意,全都提起耳朵,關注過來。
若秦子塵大言不慚,說個什么一起對付許冬枝,只怕大家都得生出異心。
秦子塵不得不忍痛道:“還是得伏低做小,萬不能讓諸位師傅為我一家而……”
正說到這里,府邸里一陣亂聲,有下屬闖入廳子報信:“少爺,牛奴兒回來了,見人便打,動手便殺,大家攔他不住?!?
“什么!這么快???”
秦子塵又渾身一震,長身而起,這次不單是憤怒,還帶有恐懼,忙問道:“身邊是否跟著個女人?”
“……這、這倒沒有,他一個人?!?
下屬說完這話,才發現左右兩邊的大師傅們一個一個站起身來,都是趾高氣昂、自信滿滿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