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枝說過“練武須得練腦”這番話，聽了很容易拋之腦后，實際上是至理名言。

接下來幾日，兩人在古宅安頓，深居簡出。宅子僅一個房間，鹿沉便想著要不要自個兒打地鋪，沒想到許冬枝說自己可以站著睡覺。

“服元得氣后，生命根本便非止大腦、心臟兩處，更多依靠竅穴、經脈、丹田三地。平素里不輕用‘元炁真罡’，站著微憩一個時辰，即可精神飽滿整日。”

許冬枝說：“俗話說：‘服元氣，千萬不死’。就是這個道理。其實武道說來說去，那么多不同的境界，關節在于超越不同程度的人類極限。服元氣就是在‘生命形態’上抵達人體極限。”

服元氣，千萬不死。原是這般道理。

鹿沉若有所思，從這個角度，對武道又刷新了認知。

志火是發揮身體當前狀態上限的極限。

心氣是達到自己這個人理論上限的極限。

燭照形骸，就是把皮肉骨頭達到構造上限的極限。

服元氣則是自己設計自己身體，達到自然界理論上限的極限。

每一步向前，都是挖空心思、無所不用其極、盡心竭力地尋找可以提升的空間，摸索武道，亦窮盡武道。

可以說，是從百分之九十，爭取百分之九十九，再爭取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過程。這是一個沒有止境的漫長道路。

至于已經停滯五百年未有發展的真住我，到底是在怎樣的尺度上追求極限，連許冬枝亦未能詳盡知曉。

除了睡覺上讓鹿沉獨享房間，做飯也由許冬枝經手。

鹿沉隨著她去鎮上買菜，發現她不講價，不搭話，一眼掃過去，就取走了菜，留下了錢，老板總覺得正好。

“菜品的新鮮，不難洞悉。心底的價位，也有所應。”

許冬枝說道，“有人說，這些都是煩擾人心，伐戮性命的東西。但人永遠脫離不了他們，連這點也做不到的，談不上追求大道。”

她經手的飯菜看上去沒什么特別的，無非是炒肉、青菜之類，只是好吃、健康、對身體毫無負擔，讓鹿沉吃得很多，很充實，但往往又餓得很快，那種餓又不是很難受的饑餓。

她教授鹿沉的課程，是午前讀書、午后練拳。

書，讀的是古書，典籍，秘本。但是并非實際的白紙黑字，而是許冬枝口述。

她能帶著鹿沉去買菜，一邊領頭走路，一邊背誦經文。聲音就在村道上飄著，古意濃濃，混在清晨的風霧里。

又或者，她一邊炒菜做飯，一邊闡述一個道理。仙女兒般的武道高手，挽起兩只袖子，露出前臂，人簇擁在油煙之中，看不清面目，話語跟著傳出來。

“這里。”

吃飯時，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記有一萬六千七百二十八本古籍，其中也不全是正統的武功秘籍，亦有醫、藥、兵、星、相、風水……包羅萬象，不一而足。”

“不是說是火天日，愈今愈強么？”

鹿沉提出質疑，“我想，為何得看這么多古籍？”

“愈今愈強，是道理在那兒擺著，并非今人的一切勝過古人。”

許冬枝解釋：“如此想法，是倒因為果。是因為后人先看了古人的東西，明白他們對在哪，錯在哪，才有了今天的對錯。武之一字是整個死活勝負，道之一字卻是覓真求知。”

鹿沉點了點頭，又學到新東西了。扒拉一口飯菜，由衷道：“師傅做的飯真香。”

“以后自個兒學著做。”許冬枝拿筷子敲他腦袋：“就得了好處時叫師傅。”

便如許冬枝所言，在古書之中，有很多可以和現在的武道說法交相呼應之處。

譬如一本書說“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歲，而動作不衰”。這顯然是夸大其詞，無論是前世還是這個世界，人類顯然都是由古猿進化而成，古猿的壽命只在二三十歲左右。

人的壽命肯定是隨著社會進步，而逐漸提高的。現如今的真住我級武者，個個能活五百歲，王朝腐朽而我不腐朽。

這番話是顯而易見，推崇上古之文字。但從另一個側面，當一個人能燃志火而覺心氣，活到一百歲也并不困難。

類似的話，亦有“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這就有點像是心氣的概念了，能夠根據自身量體裁衣，此后一舉一動，呼吸吐納，皆有定數。

不會生病，不是百毒不侵，而是一切可能造成生病的行為都不可能發生。

這些話語，連同此前的居若死動若械，一概是古人認知片面，觀察到了某些人體的跡象，托名所謂的上古、至人、圣人，其實也真有所指。

聽了許冬枝的話，鹿沉明白了。雖然古人有錯，但絕不能小覷他們的智慧。雖然自己現在了解了真理，但不能忽視錯誤，了解錯誤其實更有利于對真理的把握。

在追求武道真理、是火天日的路上，也許結果的對錯并不重要，過程反倒重要一些。在這方面，多看錯誤，其實是大大的好事。

前世讀書，對鹿沉而言是煎熬。現在想想，是那時候不懂事。如果當年讀書有成，一定不會像后來那樣牛馬。

其實讀書這種事情，鹿沉還頗占便宜。

青少年腦子靈活、精力旺盛，卻貪圖玩樂，對未來全無認知，白白浪費韶華。

成年之后，認識到知識的重要性，卻偏偏忙于生計，大腦退化，無有精力。

如今的鹿沉兼具兩者，在讀書上苦則苦矣，倒也不亦樂乎。

“不，不對，那個‘當年讀書有成’的認知錯誤了。如果當時成績斐然，以后出入名牌大學，也一定有更大的野心，想要年薪百萬，想要豪宅豪車。若做不到，也是一樣折磨。”

讀書幾日，鹿沉忽然靈光一閃：“人總是盯著自己夠不著的東西，想要又得不到，痛苦才是常態。區別在于，是自己選擇的痛苦，還是別人施加的，是可以征服的，還是自個兒屈服的。我絕不能只想著過逃避痛苦的生活，這是懦夫之舉。”

此后幾日，就如這一般，腦子里逐漸多了知識，對前世過往的陳舊觀念進行辯駁、更新、思忖。

終有一日，他再點燃念燈，卻真的不頭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