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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聽雨樓畔

雨絲細(xì)密,無聲地浸濕了洛陽城青石板鋪就的巷陌。南城,一條偏僻得連挑擔(dān)貨郎都罕至的窄巷深處,一扇毫不起眼的烏木門扉緊閉著。門楣上沒有任何匾額,只懸掛著一個巴掌大小、用黃銅精工鍛造的徽記——幾道簡潔的線條勾勒出雨滴墜落的軌跡,雨水匯聚處,隱約形成一只半睜半闔的、冷漠俯視人間的眼瞳。

聽雨樓。

凌風(fēng)撐著油紙傘,青衫的下擺已被飄進(jìn)的雨絲打濕,留下深色的水痕。他站在門前,深吸了一口潮濕陰冷的空氣,那空氣里混雜著巷子深處垃圾的腐敗味和雨水沖刷青苔的土腥氣。掌心,那半塊冰冷的獸爪家徽碎片,隔著衣料緊貼著他的肌膚,棱角硌得生疼,也像一塊寒冰,不斷散發(fā)著令他心神不寧的寒氣。

他抬手,指節(jié)在濕漉漉的烏木門上叩擊了三下。

“篤、篤、篤。”

聲音沉悶,迅速被淅瀝的雨聲吞沒。

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一條縫,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陳腐氣息撲面而來——是無數(shù)經(jīng)年累月的舊紙張堆積發(fā)酵的味道,混合著陳墨的微酸、灰塵的嗆人、以及一種深埋地底般的陰冷濕氣。沒有燈光,門內(nèi)一片昏暗,只有門縫透進(jìn)的微光勉強勾勒出一個佝僂著背、如同影子般模糊的人形輪廓。

凌風(fēng)側(cè)身閃入。身后的門悄無聲息地合攏,將巷子里濕冷的空氣和微弱的光線徹底隔絕。眼前是絕對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墨汁,只有前方極遠(yuǎn)處,似乎有一點極其微弱、飄忽不定的燭火光芒。

引路人沒有言語,只在黑暗中發(fā)出極其輕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聲,示意凌風(fēng)跟上。腳下是冰涼的石階,一級級向下延伸,仿佛通往幽冥。黑暗中,聽覺被無限放大。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涌來的是無窮無盡、密密麻麻、冰冷而規(guī)律的“噼啪”聲——那是無數(shù)算盤珠子被撥動時發(fā)出的碰撞聲,層層疊疊,永不停歇,匯成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象征著信息洪流與冰冷計算的海洋。在這片算珠的海洋里,人的呼吸和心跳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更久。前方的燭光終于清晰了些。那是一個極其寬敞、高得望不見穹頂?shù)牡叵驴臻g。空間被一排排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分割成無數(shù)狹窄逼仄的甬道,書架上密密麻麻堆滿了卷軸、冊頁、木牘、甚至龜甲獸骨,一眼望不到盡頭。空氣里漂浮著肉眼可見的塵埃,在稀疏的燭光中飛舞。

引路人將凌風(fēng)帶到空間中央一個孤零零的、被無數(shù)賬簿淹沒的柜臺前。柜臺后,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灰布長衫、頭發(fā)稀疏花白的老者,正埋首于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賬簿中。他鼻梁上架著一副小小的水晶磨片眼鏡,鏡片后渾濁的眼睛幾乎瞇成一條縫,枯瘦的手指正以驚人的速度撥弄著一個紫檀木框、算珠烏黑油亮的巨大算盤。那“噼啪”聲正是源自他指尖,又快又穩(wěn),帶著一種冷酷的韻律。

老者頭也沒抬,仿佛凌風(fēng)只是空氣。

凌風(fēng)定了定神,將掌心那半塊冰冷的金屬家徽碎片輕輕放在柜臺上光滑冰冷的黑石臺面上。金屬與石頭碰撞,發(fā)出細(xì)微卻清晰的“叮”一聲。

“查此物來歷,關(guān)聯(lián)二十年前舊事。”凌風(fēng)的聲音在空曠寂靜、只有算珠聲的空間里,顯得有些單薄。

老賬房撥算盤的手指終于停頓了一瞬。他那渾濁的眼珠透過厚厚的水晶鏡片,極其緩慢地掃過柜臺上的金屬碎片,目光在那猙獰的獸爪圖案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快得如同錯覺。隨即,他又低下頭,枯瘦的手指重新開始在算盤上飛舞,速度甚至更快了幾分。冰冷的“噼啪”聲再次成為主宰。

“隱龍山莊的灰,”一個嘶啞、干澀、仿佛很久沒說過話的聲音,毫無情緒地從柜臺后響起,每一個字都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三錢雪花銀,一兩。”

凌風(fēng)的心猛地一沉!隱龍山莊!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這老賬房竟一口道破!聽雨樓果然名不虛傳!但…灰?三錢雪花銀一兩?這算什么?隱喻?還是赤裸裸的敲詐?

“我要的不是灰,是真相!”凌風(fēng)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壓抑的急切。

老賬房撥算盤的手沒有絲毫停頓,那嘶啞的聲音平板無波:“聽雨樓只賣消息,不賣真相。消息的價格,由消息本身決定。隱龍山莊的灰,三錢雪花銀一兩。付錢,拿貨;不付,出門左轉(zhuǎn)。”

凌風(fēng)盯著那顆在燭光下微微反光的、花白的后腦勺,一股寒意夾雜著怒火在胸中翻騰。這聽雨樓,果然深如寒潭,詭譎莫測。他強壓下情緒,沉聲道:“好,我要買‘灰’!”

老賬房依舊沒有抬頭,只是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縫里滿是墨跡的手指,在算盤旁邊一個不起眼的銅鈴上輕輕敲了一下。

“叮鈴——”

鈴聲清脆,在算珠的海洋里蕩開一圈微弱的漣漪。

很快,一個同樣穿著灰布衣服、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如同傀儡的年輕侍者,如同幽靈般從一排書架后轉(zhuǎn)出,手里捧著一個巴掌大小、用油紙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扁平包裹。他將包裹輕輕放在柜臺上,正壓在那半塊家徽碎片上,然后垂手侍立一旁,如同泥塑木雕。

“承惠,黃金一百兩。”老賬房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

“什么?!”凌風(fēng)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個油紙包,要一百兩黃金?這簡直是明搶!

“隱龍山莊的灰,三錢雪花銀一兩。此灰重三兩三錢三分。”老賬房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聽雨樓童叟無欺,明碼標(biāo)價。”

凌風(fēng)的手在袖中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看著柜臺上那個毫不起眼的油紙包,又看看那埋頭算賬、仿佛置身事外的老賬房,再看看旁邊那如同行尸走肉的侍者。這聽雨樓的規(guī)矩,霸道得令人發(fā)指!他深吸一口氣,知道在此地發(fā)作毫無意義。他解下腰間沉甸甸的錢袋,數(shù)出十枚黃澄澄的金葉子,每一枚都代表十兩足金,重重地拍在柜臺上。

老賬房依舊沒抬頭,枯瘦的手指隨意一掃,十枚金葉子便如同長了眼睛般滑入柜臺下的抽屜里,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凌風(fēng)一把抓起那個輕飄飄、卻價值百金的油紙包,連同那半塊家徽碎片,轉(zhuǎn)身就走。身后,那冰冷密集的算珠聲依舊連綿不絕,如同無聲的嘲諷,將他淹沒。

……

幾乎是同一時間,千里之外,江南水鄉(xiāng)姑蘇城。

雨下得比洛陽更急更大,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瓦白墻、小橋流水之上,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霧。一艘烏篷船悄無聲息地滑入一條狹窄的水巷,停在一座石橋的陰影下。船篷掀開,蕭寒玄衣勁裝的身影鉆出,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肩頭。他抬頭,看向石橋另一側(cè),一扇同樣懸掛著黃銅雨滴徽記的、緊閉的烏木小門。

姑蘇聽雨樓。

蕭寒付了船資,大步踏上濕滑的石階,推開那扇沉重的烏木門。門內(nèi)同樣是深沉的黑暗和濃烈的舊紙霉味,同樣有算珠的海洋在無聲咆哮。引路人沉默地將他帶入地下深處。

這里的格局與洛陽分樓大同小異,同樣是無邊無際的書架海洋,中央孤零零的柜臺。柜臺后坐著的,是一個面容蠟黃、不停咳嗽的中年賬房,他面前的算盤撥得飛快。

“查天神教副教主‘血手’杜殺,近三個月行蹤。以及,與漕幫洛陽分舵曹雄的往來。”蕭寒的聲音冷硬如鐵,開門見山。他將一枚代表塞外刀宗身份的、刻有狼頭圖騰的黑色鐵牌拍在柜臺上。

中年賬房咳嗽了幾聲,渾濁的眼珠瞥了一眼鐵牌,又瞥了一眼蕭寒腰間那柄弧度驚人的黑鞘長刀,沙啞開口:“杜殺的血影子,二錢金沙一條。曹雄的爛賬,五錢金沙一本。概不賒欠。”

“要干貨。”蕭寒言簡意賅。

中年賬房不再言語,枯瘦的手指在算盤上撥弄了幾下,又在一個銅鈴上敲了敲。

很快,一個灰衣侍者捧來兩卷用細(xì)繩捆扎的薄薄紙卷,放在柜臺上。

“承惠,金沙一百二十錢。”賬房的聲音夾雜著痰音。

蕭寒面無表情,解下腰間一個鼓鼓囊囊的皮質(zhì)小袋,倒出一小堆黃澄澄、顆粒飽滿的金沙在柜臺上,不多不少。他拿起那兩卷輕飄飄的紙卷,入手微潮。他并未立刻離開,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掃過中年賬房手邊堆積如山的賬簿,以及他身后那排高聳的書架,沉聲道:“再加一條。二十年前,中原武林,玉佩,雙生。”

他特意強調(diào)了“雙生”二字,語速平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探尋。

中年賬房撥弄算盤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那渾濁的眼珠在厚鏡片后飛快地掃了蕭寒一眼,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波動,快得無法捕捉。隨即,他又低下頭,猛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他一邊咳,一邊隨手從旁邊一摞賬簿最底下,抽出一張邊緣已經(jīng)發(fā)毛、顏色泛黃的黃麻紙。

那張紙似乎只是賬簿的廢頁,上面胡亂涂寫著一些數(shù)字和貨物名稱,字跡潦草。中年賬房看也沒看,就將這張廢紙揉成一團,似乎要隨手丟棄。然而在紙團脫手的瞬間,他的指尖極其隱蔽地一彈!

那團廢紙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劃過一個極其刁鉆的弧線,不偏不倚,正正撞在蕭寒放在柜臺上的、那個裝著剩余金沙的皮袋口上,然后滾落在地。

蕭寒的目光驟然銳利如刀!他盯著那團滾落腳邊的黃麻紙團,又緩緩抬起視線,看向那依舊在低頭咳嗽、仿佛剛才只是無心中失手的中年賬房。

賬房咳得撕心裂肺,蠟黃的臉漲得通紅,根本無暇他顧。

蕭寒沉默著,彎腰,撿起了那個紙團。入手粗糙,帶著紙張?zhí)赜械睦w維感。他緩緩將紙團展開。

皺巴巴的黃麻紙上,除了那些毫無意義的賬目涂鴉,在紙頁的最下方、靠近邊緣被揉搓得幾乎破損的地方,赫然印著兩個模糊不清、仿佛被什么東西無意中蹭上去的暗紅色小字:

“雙生”。

在這兩個字的旁邊,還有幾點極其微小的、同樣呈現(xiàn)暗紅色的斑點,像是…早已干涸、滲透紙背的陳舊血漬!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順著蕭寒的脊椎竄上!他猛地抬頭,再次看向柜臺后那個咳得死去活來的中年賬房!

賬房終于止住了咳嗽,用一塊臟污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喘息著,抬起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著蕭寒:“客官…還有事?”那眼神空洞麻木,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蕭寒的錯覺。

蕭寒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fā),將那張印著“雙生”血字的黃麻紙緊緊攥入手心,連同那兩卷紙卷,轉(zhuǎn)身大步離去。玄衣身影很快消失在書架構(gòu)成的黑暗迷宮中。

……

洛陽聽雨樓外,雨勢漸收,只剩下零星的雨滴從屋檐墜落。

凌風(fēng)站在濕漉漉的青石巷中,手中緊緊攥著那個價值百金的油紙包。他深吸了一口雨后微涼的空氣,試圖驅(qū)散地下聽雨樓帶來的陰冷窒息感。他低頭,手指有些顫抖地拆開油紙。

里面,只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細(xì)膩如塵的粉末。沒有任何字條,沒有任何說明。這就是所謂的“隱龍山莊的灰”?三錢雪花銀一兩?

凌風(fēng)捻起一點粉末,指尖傳來一種奇異的、仿佛被灼燒過的觸感。他湊近鼻尖,只聞到一股極其淡薄的、混合著焦糊和某種奇異礦物的味道。這到底是什么?骨灰?還是某種焚燒后的特殊礦石?它和隱龍山莊有什么關(guān)系?和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巨大的疑惑和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百兩黃金,只換來一撮來歷不明的灰燼和更深的迷霧!聽雨樓…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渾!

他煩躁地將油紙重新包好,塞入懷中。那半塊冰冷的家徽碎片緊貼著胸口,如同一個解不開的詛咒。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姑蘇城外,運河碼頭。

蕭寒獨自立于雨中,玄衣被雨水浸透,緊貼著挺拔的身軀。他攤開掌心,那張皺巴巴的黃麻紙在雨水的沖刷下,字跡更加模糊,但那兩個暗紅色的“雙生”字跡,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入他的眼底。旁邊的暗紅斑點,在雨中暈開一絲極淡的鐵銹腥氣。

玉佩?雙生?二十年前舊案?

那中年賬房最后那看似無意的“失手”,那渾濁眼底一閃而逝的異樣…這絕不是巧合!聽雨樓在向他傳遞信息!但這信息背后,是陷阱?還是線索?或者…兩者皆是?

他猛地攥緊拳頭,將濕透的紙團死死捏在手心,銳利的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幕,仿佛要刺破這層層迷霧。塞外的風(fēng)沙在他血液里呼嘯,直覺告訴他,這“雙生”二字,與他追蹤的馬匪、與漕幫、甚至與那洛陽百草堂中驚鴻一瞥的素衣身影…都隱隱有著某種難以捉摸的聯(lián)系!

……

雨徹底停了。清冷的月光艱難地穿透云層,灑在濕漉漉的街面上。

洛陽、姑蘇,相隔千里的兩座城中,兩個帶著滿腹疑云離開聽雨樓的男人,幾乎在同一時刻,聽到了街頭巷尾更夫那拖長了調(diào)子、穿透夜色的梆子聲和吆喝: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盟主府——廣發(fā)英雄帖——三日后——夜宴——八方豪杰——共商——除魔——大計——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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