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劍影疑蹤
- 血引玉,暮雪千山
- 誰偷了我的時光
- 9225字
- 2025-06-24 08:47:22
夜,沉得像化不開的濃墨。沒有星月,只有嗚咽的風卷過洛陽城郊廢棄的官驛。殘垣斷壁如同巨獸的骨架,在黑暗中猙獰地矗立。潮濕的霉味、腐爛的木料氣息,還有一股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在斷墻殘壁間無聲地流淌。
這里是聽雨樓情報中,疑似與青陽山襲擊案有關的天神教秘密接頭點。死寂中,只有風穿過破窗空洞的嗚咽。
凌風伏在一堵半塌的土墻后,青衫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他屏住呼吸,《天穹劍典》心法在體內如冰河般悄然流轉,將感官提升至極限。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青磚縫隙里滲出的昨夜積雨的冰冷濕意。身后,是岳驚鴻和幾名天劍門精銳弟子,同樣如磐石般蟄伏,只有兵刃在鞘中不安的微鳴泄露著緊繃的殺意。
時間一點點流逝,壓抑得令人窒息。
“吱呀——”
一聲輕微到幾乎被風聲掩蓋的木軸摩擦聲,從驛站最深處、那間勉強還算完好的馬廄方向傳來!
來了!
幾乎在同一瞬間,數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馬廄的陰影里、斷墻的豁口后無聲無息地撲出!他們動作迅捷狠辣,配合默契,手中兵刃淬著幽藍的寒光,直撲凌風等人藏身之處!沒有呼喝,只有冰冷的殺機破空而來!
“迎敵!”凌風暴喝一聲,身形如離弦之箭,迎著最先撲到的兩道黑影激射而出!長劍在黑暗中劃出一道清冷的弧光——“千山暮雪”!綿密的劍幕瞬間展開,叮叮當當一陣急響,將數道淬毒的暗器和刁鉆的刀光盡數擋下。
戰斗瞬間爆發!狹窄的廢墟空間內,刀光劍影縱橫交錯,兵刃撞擊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滅閃爍,如同死神的眼眸。天劍門弟子劍法嚴謹,結陣而戰;伏龍寺武僧低吼如獅,拳風剛猛,金色的護體罡氣在黑暗中時隱時現。然而對手極其兇悍頑強,招式詭譎陰毒,更兼悍不畏死,一時間竟斗得旗鼓相當。
凌風劍光如龍,身形在殘垣斷壁間穿梭,每一次“流光逝水”的快劍刺出,必帶起一蓬血雨。他的目標明確——馬廄!情報所指的核心就在那里!
就在他即將沖破阻攔,逼近馬廄破門的剎那——
“嘶——!”
一道極其細微、卻帶著刺骨陰寒的銳風,如同毒蛇吐信,自他左側一處倒塌的灶臺陰影里悄無聲息地襲來!速度快得不可思議,角度更是刁鉆至極,直指他肋下要害!
凌風心頭警兆狂鳴!他猛地擰身,手中長劍由攻轉守,一招“千山暮雪”回護身側!
“叮!”
一聲極其刺耳的金鐵交鳴!火星迸濺!
凌風只覺一股陰柔詭譎、帶著強烈螺旋勁力的力量順著劍身猛鉆進來,震得他手腕微微一麻!定睛看去,襲擊者并未現身,陰影中只有一柄細如手指、通體漆黑、在黑暗中幾乎完全隱形的軟劍,如同毒蛇般一觸即收,再次縮回黑暗!
好詭異的身法和兵器!
不等他喘息,那陰影處又響起一聲陰冷的嗤笑。緊接著,一片深紫色的煙霧如同活物般噴涌而出,瞬間彌漫開來!煙霧帶著濃烈的甜腥氣,赫然是青陽山遭遇過的“蝕骨銷魂瘴”!煙霧中,幾點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幽藍寒星,無聲無息地射向凌風面門和周身大穴!是喂了劇毒的牛毛細針!
“師兄小心!”岳驚鴻在不遠處看得真切,驚駭大叫,卻被兩個悍不畏死的黑衣人死死纏住,無法脫身。
凌風瞳孔驟縮!毒瘴加毒針,配合那神出鬼沒的軟劍,這躲在暗處的首領,手段陰狠毒辣遠超尋常教徒!
生死關頭,凌風體內《天穹劍典》心法瘋狂運轉,雄渾的內力毫無保留地爆發!他不再保留,長劍發出一聲清越高亢的龍吟,劍勢陡然一變!不再是守御的暮雪,也不是快疾的流光,而是一股斬斷一切、破開混沌的決絕意志!
“分海式!”
煌煌劍光如同開天辟地的第一道光,帶著沛然莫御的霸道力量,悍然劈向那深紫色的毒瘴和隱藏在瘴氣后、陰影中的致命威脅!
嗤啦——!
凝滯的毒瘴被硬生生從中劈開!劍光所至,那幾枚歹毒的幽藍毒針如同撞上無形的墻壁,瞬間被絞成齏粉!劍勢余威不減,狠狠斬入那處倒塌的灶臺陰影!
“轟隆!”
土石飛濺!半堵殘墻被狂暴的劍氣直接轟塌!
一道全身包裹在緊身夜行衣中、如同融入夜色的瘦高身影,在飛濺的磚石中狼狽地翻滾而出!他手中的黑色軟劍如同受驚的毒蛇般急速顫抖,發出嗡鳴。顯然,凌風這石破天驚的一劍,讓他吃了不小的虧。
凌風豈容他喘息!一步踏出,腳下青磚碎裂!劍隨身走,直刺中宮!正是《天穹劍典》中攻守兼備、迅疾如電的殺招——“龍吟九霄”!劍尖震顫,發出懾人心魄的龍吟之聲,直取對方咽喉!
那黑衣人首領眼中閃過一絲驚駭,顯然沒料到凌風如此悍勇剛猛。他怪叫一聲,身體如同沒有骨頭般詭異地向后一折,險之又險地避過這奪命一劍,同時手中軟劍如同毒鞭般反卷,纏向凌風手腕!招式陰毒刁鉆,完全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凌風冷哼一聲,手腕一抖,劍光炸開,瞬間將纏來的軟劍震開!兩人以快打快,劍光與黑色軟鞭般的劍影在狹窄的空間內瘋狂交擊,火星四濺,金鐵交鳴聲密集如雨!黑衣人首領的身法如同鬼魅,軟劍更是詭譎莫測,每每從不可思議的角度攻來,專走下三路和要害,配合著不時噴吐的毒霧和暗器,兇險萬分。
但凌風的劍,更快,更穩,更重!《天穹劍典》堂堂正正,大開大合,以力破巧!任你千般變化,我自一劍破之!數十招激烈碰撞后,黑衣人首領的氣息已然紊亂,軟劍的軌跡也失去了最初的刁鉆狠辣。
“破!”
凌風覷準對方一個微小的破綻,劍光暴漲!“龍吟九霄”的劍勢驟然加速,如同驚雷乍現!
“噗嗤!”
血光迸現!
黑衣人首領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嚎,持劍的右臂被齊肩斬斷!黑色的軟劍連同斷臂一起飛上半空!他整個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飛出去,重重撞在身后一堵僅存的土墻上,震落簌簌塵土,癱軟在地,鮮血瞬間染紅了身下的瓦礫。
首領被重創,剩下的黑衣人頓時如同失去了主心骨,抵抗迅速瓦解,很快便被天劍門和伏龍寺弟子聯手剿殺殆盡。
戰斗結束,廢墟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傷者的呻吟,以及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毒霧殘留的甜腥氣息。
岳驚鴻快步沖到凌風身邊,臉上帶著激戰后的潮紅和后怕:“師兄!你沒事吧?那家伙…”他看向癱在墻根、只剩半口氣的黑衣首領,心有余悸。
凌風微微搖頭,氣息略有不穩,但眼神依舊銳利如初。他走到那重傷瀕死的首領面前,蹲下身,長劍劍尖一挑,揭開了對方臉上那浸透鮮血的蒙面巾。
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暴露在慘淡的月光下。顴骨高聳,眼眶深陷,臉色因為失血和劇痛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嘴唇烏黑,嘴角殘留著黑色的血沫,眼神渙散,充滿了怨毒和不甘。這絕非中原人士的面孔。
“不是中原人…”岳驚鴻皺眉低語。
凌風的目光掃過這張臉,沒有停留。他站起身,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這片狼藉的戰場,尤其是馬廄周圍。瓦礫、斷木、破碎的瓦罐、散落的兵刃…一片死寂的混亂。直覺告訴他,這里一定藏著什么。
他邁過一具具尸體,仔細搜尋。劍尖不時撥開礙事的雜物。月光吝嗇地灑下幾縷清輝,勉強照亮方寸之地。
就在他走到馬廄門口,踢開一塊碎裂的、沾滿泥污的木板時——
“叮…”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金屬碰撞聲響起。
凌風的腳步猛然頓住!他低頭,循聲望去。
只見木板下的瓦礫堆里,半塊巴掌大小、邊緣扭曲殘缺的黑色金屬片,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點幽冷的微光。那金屬片似乎被什么東西砸扁了,上面隱約能看到部分凹凸的浮雕痕跡。
一種莫名的心悸,毫無征兆地攫住了凌風的心臟。他下意識地伸手入懷,指尖觸碰到貼身佩戴的那塊溫潤冰涼——那是他自記事起便隨身攜帶的半塊玄冰玉佩。
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玉佩的剎那,仿佛有無形的絲線牽引,他鬼使神差地,將那塊沾滿泥污的黑色金屬片撿了起來。
入手冰冷沉重,邊緣鋒利。他走到一處月光稍亮的地方,用衣袖用力擦拭掉金屬片表面的泥污和凝結的暗紅血痂。
金屬片露出了真容。它呈不規則的半圓形,似乎是某種徽記的一部分。材質非鐵非銅,入手沉重,帶著一種古老的質感。斷裂的邊緣參差不齊,上面殘留著精細繁復的纏枝花紋浮雕,花紋間似乎還鑲嵌著早已黯淡無光的細小寶石顆粒,但大部分已被磨損或剝落。在徽記殘留的中央,勉強能辨認出一個扭曲的、類似某種獸類利爪的圖案,透著一股猙獰兇戾的氣息。
這紋路…這風格…為何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凌風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他幾乎是顫抖著,從貼身衣襟里,扯出了那根從不離身的銀鏈。銀鏈下端,系著半塊通體剔透、觸手溫潤生涼的玉佩。玉佩呈完美的半圓形,邊緣光滑如鏡,顯然是被人為整齊地切割過。玉佩本身雕刻著云海仙山的圖案,但在玉佩光滑的弧形邊緣處,同樣鐫刻著一圈極其精細繁復、與金屬片上如出一轍的纏枝花紋!
凌風屏住呼吸,將手中那冰冷的半塊金屬徽記,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向玉佩光滑的切割邊緣靠攏。
月光,在這一刻仿佛變得格外明亮。
金屬片斷裂處那扭曲的纏枝紋路,如同渴血的藤蔓,緩緩地、一寸寸地…與玉佩邊緣那圈同樣繁復精美的纏枝浮雕,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斷裂的紋路與玉佩邊緣的浮雕,完美地銜接在一起!那猙獰的獸爪圖案,正對著玉佩云海仙山的一角!仿佛它們本就是一體的,只是在某個遙遠的過去,被暴力生生撕裂!
嗡——!
凌風的腦海中仿佛有什么東西轟然炸開!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寒流,瞬間從腳底竄上天靈蓋,凍結了他所有的血液!他死死地盯著手中那完美契合的兩塊殘片,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急劇收縮!
這…這怎么可能?!
這枚玉佩,養父凌嘯云只說是他親生父母留下的唯一遺物,是故人所贈,卻從未言明來歷!這塊在魔教據點廢墟中找到的詭異家徽碎片,為何會與它斷裂的紋路如此吻合?難道…難道自己的身世…竟與這兇戾猙獰的徽記有關?與這人人喊打的天神教有關?!
無數混亂的念頭如同驚濤駭浪般瞬間沖垮了他的理智。滅門?遺孤?故人?魔教?玉佩?家徽?…巨大的疑團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勒緊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師兄?怎么了?”岳驚鴻察覺到凌風的不對勁,他臉色煞白,身體僵硬如同石雕,目光死死地盯著手中的東西,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岳驚鴻疑惑地走上前。
凌風猛地驚醒!他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將握著金屬碎片和玉佩的手死死攥緊,背到身后!動作快得近乎粗暴!
“沒…沒什么!”凌風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他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將玉佩飛快地塞回衣襟內,那塊冰冷的金屬碎片則被他緊緊攥在手心,鋒利的邊緣幾乎要刺破他的皮肉。“清理戰場,看看還有沒有活口和線索!此地不宜久留!”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促和冰冷,與平日沉穩的模樣判若兩人。岳驚鴻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反應弄得一愣,心中疑惑更深,但看著凌風鐵青的臉色和緊抿的薄唇,終究沒再多問,轉身去指揮眾人。
……
天劍門,凌嘯云長老的獨院。
夜已深沉,書房內只點著一盞孤燈。凌嘯云正坐在燈下,用一塊沾了桐油的軟布,仔細地擦拭著他那柄伴隨多年的佩劍。劍身如一泓秋水,映著跳躍的燈火,也映出他刻滿風霜、此刻卻異常沉凝的臉。他的動作一絲不茍,仿佛擦拭的不是兵器,而是某種神圣的祭器。空氣里彌漫著桐油和鐵器特有的冷冽氣息。
“吱呀——”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凌風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臉色依舊殘留著幾分蒼白,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陰郁。他手中,緊緊攥著那半塊冰冷的金屬家徽碎片,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父親。”凌風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凌嘯云擦拭劍身的動作微微一頓,并未抬頭,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嗯。回來了?追查可有結果?”他的目光依舊專注在劍脊之上,燈火在他眼底跳躍,看不清情緒。
凌風走進書房,反手輕輕掩上門。他走到書案前,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攤開了緊握的手掌。掌心被金屬碎片鋒利的邊緣硌出了深深的紅痕,甚至滲出了細微的血珠。那半塊猙獰的獸爪家徽,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幽幽的冷光和不祥的氣息。
“我們在天神教的據點,發現了這個。”凌風的聲音干澀,目光如同實質般,緊緊鎖住凌嘯云擦拭劍身的手,“它斷裂處的紋路…與我那塊玉佩的邊緣…完全吻合。”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仿佛從齒縫里擠出,“父親,這塊玉佩…到底從何而來?我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
書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燈火的噼啪聲,桐油布擦拭劍身的細微摩擦聲,仿佛都被無限放大。
凌嘯云擦拭劍身的動作,徹底停住了。他握著劍柄和軟布的手,指節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燈光下,他低垂的眼瞼在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波瀾。那柄被他擦拭得寒光凜冽的長劍劍脊,清晰地倒映出凌風蒼白而執拗的臉,以及他掌心那塊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色金屬碎片。
時間仿佛停滯了數個呼吸。
終于,凌嘯云緩緩抬起頭。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震驚、慌亂,甚至沒有絲毫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靜。他放下手中的軟布,將長劍輕輕橫放在鋪著絨布的劍架上,動作沉穩依舊。
他的目光落在凌風掌心的金屬碎片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移開,仿佛那只是一塊無關緊要的廢鐵。然后,他看向凌風,眼神復雜,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一塊舊鐵罷了。”凌嘯云的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紋路相似之物,天下何其之多。或許…是巧合吧。”
他站起身,繞過書案,走到一旁盛放著半盆清水的銅盆邊,拿起搭在盆沿的干凈布巾,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上沾染的桐油。水波晃動,映著跳躍的燈火,也映著他模糊不清的倒影。
“至于那玉佩…”凌嘯云背對著凌風,聲音透過嘩啦的水聲傳來,顯得有些飄忽,“確系你親生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是故人所贈。當年戰亂紛飛,流離失所,能留下此物已是萬幸。至于他們是誰…逝者已矣,何必深究?”
他擰干布巾,轉過身,臉上已恢復了慣常的沉穩,只是眼底深處,仿佛沉淀著比夜色更濃重的墨色。“風兒,你是我凌嘯云的兒子,是天劍門弟子,行得正,坐得直,無愧天地。這就夠了。那些無謂的往事,莫要再想,更莫要被有心人利用,徒增煩擾。”
凌嘯云的目光落在凌風依舊緊握著金屬碎片、指節發白的手上,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嘆息,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夜深了,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結束意味,揮了揮手,不再看凌風,重新坐回燈下,目光再次投向劍架上的長劍,仿佛那才是他唯一關心的事物。
凌風站在原地,如同被釘在了原地。掌心那塊冰冷的金屬碎片,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皮肉,更灼燒著他的心。養父那平靜得近乎冷漠的回應,那“故人所贈”、“逝者已矣”、“何必深究”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錘,一下下敲打在他本就混亂的心緒上。
不是否認,而是回避。不是解釋,而是告誡。
這反常的平靜,這刻意的模糊,比任何激烈的否認都更讓凌風心頭發冷。一股巨大的疑云,如同眼前銅盆中晃動的、被燈火攪碎的水中月影,沉沉地壓了下來,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其中。
他最后看了一眼燈下養父那沉默如山的背影,喉頭滾動了一下,終究什么也沒再說。他緩緩收緊手掌,將那半塊冰冷的家徽碎片死死攥緊,鋒利的邊緣更深地陷入皮肉。然后,他轉身,一步一步,沉重地退出了書房,輕輕帶上了房門。
門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隔絕了內外。
書房內,凌嘯云依舊端坐燈下,目光落在寒光凜冽的劍身上,久久未動。只有那銅盆中晃動的水波,倒映著跳躍的燈火,也倒映著他緊鎖的眉心和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沉重的陰霾。
晨光熹微,穿透盟主府議事廳高闊的云紋格窗,將堂皇富麗的廳堂切割成明暗交織的棋盤。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光可鑒人,上面整齊堆放著尺高的卷宗、待批的文書,一方沉重的青玉貔貅鎮紙壓在攤開的地圖一角,貔貅猙獰的獸首在晨光中泛著冷硬的光澤。
岳驚鴻坐在書案一側的副位,手里轉著一支紫毫筆,筆尖飽蘸的墨汁幾乎要滴落下來。他臉上帶著年輕人特有的、仿佛永遠用不完的蓬勃朝氣,眉宇飛揚,嘴角噙著笑意。陽光落在他身上,將天劍門制式藍袍的銀線云紋映得閃閃發亮。他面前攤著一份剛批閱完的文書,是關于調撥一批糧草支援北地受災門派的批復。那字跡端正中透著幾分不羈的鋒芒,正是凌風的手筆。
“爹,您看師兄批的這份文書!”岳驚鴻將文書往主位方向推了推,語氣里滿是毫不掩飾的欽佩與親昵,“這字寫得,嘖嘖,簡直比他的‘龍吟九霄’還要利落三分!條理也清晰,該撥多少,何時啟運,如何押送,滴水不漏!伏龍寺那幫老和尚,這下總沒話說了吧?”他說話間,轉筆的手腕一抖,一滴飽滿的墨汁“啪嗒”一聲,不偏不倚地濺落在文書頁腳的空白處,暈開一小團烏黑。
坐在主位上的岳天穹,聞聲抬起頭。他今日未著盟主錦袍,只穿了一身深紫色的常服,更顯得身姿挺拔,不怒自威。晨光勾勒出他方正沉穩的側臉,幾縷銀絲在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鬢角間若隱若現。他看著兒子那副與有榮焉的跳脫模樣,嚴肅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如同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暖春的縫隙。
“風兒辦事,向來穩妥。”岳天穹的聲音低沉而充滿磁性,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與肯定。他放下手中正在翻閱的另一份卷宗,伸出骨節分明、保養得宜的手,很自然地接過了岳驚鴻推來的那份糧草文書。
他的目光落在凌風那力透紙背的字跡上,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贊許。然而,就在他修長的手指撫過文書紙面,寬大的、繡著精致云紋的紫色袖口不經意間拂過文書正文下方、一處不起眼的備注欄時——
那備注欄里,凌風用稍小一號的字,清晰地寫著:“此批糧草運輸路線,避開了黑風嶺舊道。該區域毗鄰‘隱龍山莊’舊址,山匪雖近年消匿,然路徑年久失修,恐有險阻,故改走官驛新道。”
“隱龍山莊”四個字,如同四根冰冷的鋼針,猝不及防地刺入岳天穹的視線!
他眼底那溫和的贊許,如同被瞬間投入冰窟的炭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熄滅、凍結!那深邃的瞳孔深處,仿佛有金粉在晨光里驟然凝固,化作了萬年不化的寒冰!握著文書邊緣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指甲在堅韌的宣紙上壓出幾道細微的折痕。
這細微的變化快如閃電,快到正在興頭上的岳驚鴻毫無察覺。他依舊沉浸在師兄被父親認可的喜悅中,笑嘻嘻地說:“那是!師兄可是咱們天劍門這一代最出挑的!爹您放心,有師兄在,這次賑災保準……”他話未說完。
岳天穹已然抬起了頭,臉上那瞬間的冰寒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重新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威嚴,只是那溫和的笑意似乎淡了些許。他將文書輕輕放回書案,目光轉向岳驚鴻,狀似隨意地問道:“風兒最近…似乎心事頗重?青陽山和昨夜城郊兩役,他都沖殺在前,可有受傷?精神可還撐得住?”
他的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完全是一個關心子侄、體貼下屬的長輩模樣。
岳驚鴻不疑有他,立刻回道:“師兄是有些疲憊,昨夜回來時臉色不太好,問他只說沒事。不過爹您放心!師兄那是什么修為?這點小陣仗,傷不了他分毫!他就是心思重,總想著把事辦得盡善盡美,自己扛著壓力罷了。”言語間對凌風的信任和維護溢于言表。
“嗯。”岳天穹微微頷首,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窗外庭院中一株虬枝盤曲的老松,聲音低沉了幾分,“他父母早亡,身世飄零…能成長至今日,實屬不易。有些舊事…”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嘆,帶著一絲諱莫如深的沉重,“…不提也罷。你既與他親如手足,平日便要多加體諒,替他分擔些。”
“隱龍山莊”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靜的話語下激起了看不見的暗涌。
“孩兒明白!”岳驚鴻挺直腰板,回答得斬釘截鐵,眼中是對父親話語的深信不疑,“師兄待我如親弟,我自然與他同心同德!爹您就放心吧!”
岳天穹看著兒子那毫無陰霾、充滿信任和敬仰的眼神,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快得無法捕捉。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方才放下的卷宗,似乎要繼續處理公務。
就在此時——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伴隨著短促的哀鳴,突兀地從緊閉的雕花窗欞外傳來!緊接著是重物墜地的聲音!
“怎么回事?”岳天穹眉頭一皺,聲音陡然轉冷。
侍立在門口的一名青衣小廝連忙快步走到窗邊,推開一扇窗戶查看。一只灰白色的信鴿歪著脖子,軟軟地癱在窗下的青石板上,翅膀無力地撲騰著,顯然是在高速飛行中撞上了堅硬的窗欞。小廝小心翼翼地撿起鴿子,發現它腿上綁著一個細小的、密封的竹筒。
“盟主,是信鴿…”小廝捧著鴿子,有些無措地回稟。
岳天穹的臉色在聽到“信鴿”二字時,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沉。他放下卷宗,沉聲道:“拿過來。”
小廝連忙躬身,捧著鴿子和竹筒快步走到書案前。就在他即將把東西呈上的瞬間,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手中的鴿子和竹筒脫手飛出!
“啊!”小廝驚呼。
岳驚鴻眼疾手快,身形一動,探手穩穩地接住了那只還在抽搐的信鴿。但那只細小的竹筒,卻劃出一道弧線,直直地朝著岳天穹面前的紫檀木書案落去!
岳天穹的反應快得驚人!他幾乎是本能地、在竹筒即將落在書案上的前一剎那,閃電般伸手,五指如鉤,一把將竹筒撈在掌心!動作干凈利落,顯示出深厚功底。但他的臉色,卻在竹筒入手的瞬間,徹底變了!
那是一種混合著驚怒、忌憚,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的神情!仿佛掌心中握著的不是竹筒,而是一條劇毒的蛇!他握著竹筒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目光銳利如刀,死死盯著竹筒封口處一個極其微小、仿佛用特殊顏料點上去的、形如滴落雨水的印記。
這細微的表情變化,只持續了短短一瞬。當岳驚鴻關切地望過來時,岳天穹臉上已恢復了慣常的沉穩,只是那沉穩之下,仿佛壓抑著洶涌的暗流。
“毛手毛腳!下去!”岳天穹的聲音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是對那嚇得面無人色的小廝。小廝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還差點被門檻絆倒。
岳天穹看也沒看驚魂未定的兒子和那只氣息奄奄的鴿子。他背過身去,寬大的紫色袍袖擋住了岳驚鴻的視線。只見他手指用力一捏!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被寂靜放大了的脆響!那堅硬的竹筒竟被他硬生生捏得粉碎!
岳天穹面無表情,仿佛只是拂去一點微不足道的塵埃。他攤開手掌,任由碎裂的竹片和里面卷著的、尚未展開的薄絹紙條掉落在地毯上。然后,他抬起穿著厚底官靴的腳,毫不猶豫地、重重地碾了上去!
靴底在那團碎裂物上反復碾磨,力道之大,連厚實的地毯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碾得極其仔細,仿佛要將那紙條連同竹片一起徹底碾成齏粉,融入地毯的紋理之中。
岳驚鴻捧著那只受傷的鴿子,看著父親這反常的舉動,完全愣住了。他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失態?不,不是失態,那動作精準而冷酷,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他張了張嘴,想問什么,卻在對上父親轉過身來時那深不見底、如同古井寒潭般的眼神時,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岳天穹的眼神冰冷,掃過岳驚鴻,也掃過那只鴿子,最終落在地上那團被碾得幾乎看不見痕跡的狼藉上。那方青玉貔貅鎮紙的爪下,似乎也沾染了一抹被碾碎的、墨黑色的污跡,如同干涸的血。
“傳令下去,”岳天穹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威嚴,卻比平時更加冷硬,帶著一股鐵血的味道,“即日起,盟主府內外警戒提升至最高!所有崗哨加倍,巡邏隊次加頻!沒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離職守,更不得放任何可疑之人進入府邸半步!”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門口侍立的護衛統領:“尤其是…后山禁地。擅闖者,格殺勿論!”
“遵命!”護衛統領心頭一凜,感受到盟主身上那股不同尋常的肅殺之氣,立刻抱拳領命,快步退出去部署。
岳驚鴻抱著鴿子,看著父親冷峻如鐵的側臉,再看看地上那團被碾入地毯的、幾乎消失的墨色痕跡,心頭莫名地涌起一股寒意。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疑問咽了回去。父親如此鄭重其事,定有他的道理。作為兒子,他只需要無條件地信任和執行。
岳天穹的目光再次掃過書案上那份被墨點玷污的糧草文書,掠過“隱龍山莊”那幾個小字,最終落在窗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向某個未知的、充滿威脅的方向。陽光依舊明媚,卻無法驅散這議事廳內驟然降臨的、沉重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