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
最后一縷泛音的余韻,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清水巷七號這方寸陋室中緩緩擴散,最終被窗外淅瀝的冷雨徹底吞沒。
指尖離開冰冷的墨玉琴弦,留下一點微涼的觸感。
我緩緩睜開眼,陋室內依舊是簡陋的一桌、一椅、一床、一琴。油燈昏黃的光暈在斑駁的墻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將我的身影拉扯得孤獨而細長。空氣中彌漫著陳舊木料、墨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這老屋特有的潮濕霉味。
三個月了。
自那夜雨巷亡命奔逃,被陸繹如同提線木偶般“安置”于此,已是整整三個月。清水巷七號,這座被高墻隔絕、死寂得如同墓穴的院落,成了我名副其實的“鞘”。
鞘外是波譎云詭、殺機四伏的京城,鞘內,是日復一日的死寂、冰冷的琴弦,以及懷中那本如同烙鐵般滾燙、卻只能深藏不露的燙金冊子。
陸繹如同一個幽靈。他從不固定出現,有時三五日杳無音訊,有時又會在某個深夜或凌晨,毫無征兆地推開那扇破舊的烏木門扉。
他來去無聲,帶來簡單的食物、傷藥(我指尖的潰爛早已在一種奇效的褐色藥膏下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疤痕),偶爾也會留下幾卷字跡潦草、內容晦澀的紙條。
紙條上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圖碎片。
“戶部徐,次子徐璠,性好古玉,常出入琉璃廠‘博古齋’。”
“工部王,門生劉光霽,任通州倉場監督,貪杯,酒后喜議朝局。”
“司禮監趙,心腹小太監張敏,好賭,欠下巨債于‘快活林’賭坊。”
“漕運總督陳,新納第八房小妾,乃揚州瘦馬,善昆腔,極得寵愛。”
沒有解釋,沒有指令。只有一個個名字,一個個看似無關痛癢的癖好、弱點、行蹤。如同蛛網上細微的顫動,指向那龐然大物身上最脆弱的節點。
我如同一個最沉默的學生,將這些碎片刻入腦海。在無人時,對著那張冰冷的墨玉焦尾琴,指尖劃過的不再僅僅是《廣陵散》的殺伐之音,更是在腦海中反復推演、組合著這些碎片。
如何利用徐璠的古玉之癖?如何引劉光霽酒后失言?如何拿捏張敏的賭債?如何接近陳瑄那位善昆腔的愛妾?
琴聲,成了最好的掩護。悠揚或肅殺的曲調下,是無聲的沙盤推演,是冰冷的情報梳理,是復仇之刃在鞘中反復的磨礪。指尖的舊傷早已無礙,撫過琴弦時,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金屬摩擦的質感。
陸繹偶爾會在我撫琴時出現,靜立門邊或窗下,如同融入陰影的石像。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如同最精密的量尺,評估著我指法的變化,捕捉著我琴音里細微的情緒波動。他從不點評,只在離開時,留下更隱晦、也更接近核心的碎片。
“徐階,近日常召教坊司樂班入府。”
“王用賓,書房密室,疑存緊要賬目副本。”
“趙真,遣心腹秘赴西山皇姑寺三次。”
這些信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更大的漣漪。教坊司樂班?書房密室?西山皇姑寺?那正是“河源”秘藏之地!鑰匙分掌于趙、王、徐三人之手!
一個念頭,如同在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冰冷而堅韌地纏繞上我的思維。
接近他們!必須接近這三巨頭!尤其是……徐階!那個如今炙手可熱的次輔!那個徐妙錦的伯父!那個名單上排在顯赫位置、分潤著滔天贓款、更可能是構陷祖父元兇之一的徐階!
機會,隨著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降臨。
臘月二十三,小年。一場數十年未遇的暴雪席卷京城,鵝毛般的雪片遮蔽了天日,將整座城市染成一片死寂的銀白。積雪深可沒膝,街道斷絕,連皇城都幾乎停擺。
就在這風雪肆虐的清晨,陸繹如同鬼魅般推開了門。玄色勁裝上沾著未化的雪粒,帶來一股刺骨的寒氣。他徑直走到桌前,將一張薄薄的、帶著墨香和冰冷水汽的素箋放在琴旁。
“徐府管家徐安,暴病身亡。徐階哀慟,欲尋琴師于靈前奏哀樂。”
短短兩行字,卻如同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我心中蟄伏已久的黑暗!
徐府管家!暴病身亡?在這個節骨眼?陸繹的情報從未出錯,這“暴病”二字,透著濃重的不祥!
更重要的是——靈前奏哀樂!一個光明正大、堂而皇之進入徐府核心的機會!
巨大的震動和一種被命運推著前行的宿命感瞬間攫住了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琴弦,發出一聲短促的顫音。
陸繹的目光落在那張素箋上,又緩緩移向我的臉。那雙冰封的墨瞳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同暴風雪前寧靜的冰原。
“雪停路開,自有人引你入徐府。”他的聲音低沉平靜,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你的琴,就是你的路引。”
話音落,他不再停留,轉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門外漫天的風雪,消失不見。
門扉在風雪中輕輕晃動,發出吱呀的呻吟。
我猛地抓起那張冰冷的素箋。指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徐安……暴病身亡……靈前奏哀樂……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如同破土的毒芽,在腦海中瞬間成型!
管家之死,絕非偶然!這或許是徐府內部傾軋的結果?或是那張巨網中某個環節的崩裂?無論真相如何,這都是一個絕佳的切入點!一個混亂的、人心惶惶的徐府,遠比壁壘森嚴時更容易滲透!
更重要的是——靈前奏樂!這是接近徐階本人、觀察徐府核心人物、甚至……探查某些隱秘的絕佳場合!哀樂之下,是悲慟,也是松懈!是漏洞!
“錚……”
指尖不受控制地再次撥動琴弦,這一次,不再是空靈的泛音,而是一聲低沉、壓抑、如同嗚咽般的宮音,在死寂的陋室中幽幽回蕩,應和著窗外呼嘯的風雪。
我的目光,死死鎖定在素箋上“徐階哀慟”那幾個字上。
哀慟?
徐階,讓我看看,你是真哀,還是假慟!
***
三日后,雪霽初晴。肆虐的暴雪終于停歇,陽光刺破鉛灰色的云層,照耀在滿城皚皚白雪之上,反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積雪雖未化盡,但通往各王公府邸的主道已被清理出來。
一輛半舊的青幔小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清水巷口。駕車的是一個面容普通、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穿著厚實的棉襖,帽檐壓得很低。
我抱著那張用厚厚棉布包裹的墨玉焦尾琴,踏著巷口尚未清理干凈的殘雪,走向馬車。身上是一件半舊的青色棉布襖裙,顏色素凈,洗得發白。
臉上未施脂粉,只在唇上點了一抹極淡的、近乎蒼白的口脂,眉眼間刻意帶著幾分未散盡的驚惶和屬于樂籍女子的卑微順從。
這是我對著那面模糊銅鏡練習了無數次的神情——一個因主家管家暴亡而被臨時征召、惶恐不安的年輕樂伎。
掀開車簾,鉆進車廂。一股劣質炭火的味道撲面而來。車廂狹小,只容一人。那車夫自始至終未發一言,待我坐穩,便揚起馬鞭,輕輕一抖。
“駕!”
青幔小車在積雪半融、泥濘不堪的街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行。車輪碾過冰雪和泥水,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聲響。我抱著冰冷的琴身,透過車簾微小的縫隙,看著外面熟悉又陌生的京城街景在眼前緩緩掠過。
教坊司那朱紅的門樓在遠處一晃而過,帶來一陣冰冷刺骨的回憶。曾經的同僚、龜奴、劉嬤嬤那張刻薄的臉……一切都恍如隔世。
馬車最終停在了東城一條寬闊肅穆的巷子深處。巷子兩側皆是高門大戶,朱漆大門緊閉,門前石獅威嚴。
唯有其中一座府邸,門前懸掛著素白的燈籠,門楣上也蒙著一層白紗,在滿目的雪光映襯下,更顯凄清冷寂。門匾上,“徐府”兩個鎏金大字,在素白中透著一股沉沉的威壓。
正是當朝次輔,戶部左侍郎徐階的府邸。
車夫跳下車,依舊沉默,只對著門口一個穿著素服、面有悲戚之色的管事模樣的人微微點了點頭。那管事目光在我身上和懷中的琴上掃了一眼,帶著一絲審視和不耐,揮了揮手:“跟我來,腳步輕些!莫要沖撞了老爺!”
“是。”我低眉順眼地應了一聲,抱著琴,小心翼翼地跟在管事身后,踏進了這座象征著權力頂峰的府邸。
穿過垂花門,繞過影壁。府內亦是白茫茫一片,回廊、庭院、樹木都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唯有清掃出的路徑上留著泥濘的腳印。仆役們皆穿著素服,行色匆匆,臉上帶著或真或假的悲戚,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而沉悶的氣氛。
靈堂設在府邸西側的一處軒敞花廳。尚未走近,便已聽到里面傳來低沉壓抑的誦經聲和女眷們斷斷續續的啜泣。花廳門口掛滿了白幡,廳內香煙繚繞,燭火通明,一口黑漆棺木停放在正中,前面供著香案牌位。
管事將我引至花廳側門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早已設好一張錦凳和一個矮幾。“就在這兒候著,老爺吩咐了,待誦經超度畢,便奏哀樂。記住,只奏肅穆哀思之曲,不許有絲毫歡愉之音!”管事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警告。
“奴婢省得。”我低聲應道,將琴輕輕放在矮幾上,解開包裹的棉布。墨玉般的琴身在素白的環境里,更顯沉靜幽深。
我在錦凳上坐下,低垂著眼睫,仿佛被這肅穆哀傷的氣氛所懾,身體微微瑟縮著。然而,眼角的余光卻如同最隱蔽的探針,無聲地掃視著整個靈堂。
花廳極大,此刻擠滿了人。徐階一身素服,坐在棺木左側的主位上,面容憔悴,眼眶深陷,正用一方素帕按著眼角,肩膀微微聳動,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他身旁坐著幾位同樣身著素服、氣度不凡的男子,應是徐家族人或朝中前來吊唁的重臣,低聲勸慰著。
女眷們則跪在棺木右側的蒲團上,哭聲一片。為首的一位中年婦人,穿著最重的孝服,應是徐安的正妻,哭得幾近昏厥,被兩個丫鬟攙扶著。
她身旁跪著幾個年輕女子,也在掩面哭泣,但其中一位穿著月白孝服、身形窈窕的少婦,哭聲雖悲,動作間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那偶爾抬起、紅腫的眼眶深處,似乎……并非純粹的悲傷?
徐妙錦也在其中。她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裙,眼圈微紅,跪在一位年長婦人身邊,低聲啜泣著,目光卻時不時地掃過靈堂內外,帶著一種慣有的、審視般的倨傲。
當她的目光掠過角落里的我時,微微停頓了一下,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似乎覺得我有些眼熟,但在這滿目素白、悲戚混亂的場合下,終究沒有深究,很快又移開了視線。
誦經的和尚們坐在另一側,閉目合十,木魚聲和低沉的梵唱交織在一起,營造出一種莊嚴而壓抑的氛圍。
然而,在這看似一片哀戚的表象之下,我敏銳地捕捉到了幾絲不和諧的暗流。
徐階那按著眼角的素帕下,指節似乎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身旁一位穿著深青色常服、留著山羊胡的官員(我認出那是都察院的一位副都御使),湊近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徐階看似悲痛地點著頭,但眼神深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煩躁?
那位哭泣動作僵硬的月白孝服少婦,她的目光幾次隱晦地掃過棺木,又迅速垂下,那眼神深處,除了悲傷,似乎還隱藏著更深的……恐懼?甚至……一絲怨毒?
還有靈堂外,幾個穿著體面、管事模樣的人聚在一起低聲交談,臉上并無多少悲戚,反而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焦慮,目光不時瞟向靈堂內,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管家徐安……他的暴亡,果然不簡單!這靈堂之上,悲聲之下,涌動著的是哀思,更是猜忌、恐懼和未解的疑團!
就在我無聲地觀察著這一切,試圖從這混亂的悲慟中剝離出更多線索時——
花廳外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騷動和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穿著粗布棉襖、像是外院雜役的中年漢子,臉色煞白,跌跌撞撞地沖到側門邊,不顧禮儀地對著那個引我進來的管事急促地低語了幾句。距離不遠,我清晰地捕捉到了幾個破碎的詞:
“……不好了!張……張仵作他……驗……驗完尸……剛出角門……口吐白沫……倒……倒了!像是……像是急癥!人……人快不行了!”
轟——!
如同平地驚雷!
那管事臉色瞬間劇變!猛地轉頭看向靈堂內正“悲痛欲絕”的徐階,眼神里充滿了驚駭和不知所措!
驗尸的仵作!剛驗完徐安的尸身!出門就突發急癥,性命垂危?!
這絕不是巧合!
靈堂內,誦經聲、哭泣聲似乎都為之一滯!徐階按著素帕的手猛地一頓!他身旁那位山羊胡官員更是霍然抬頭,眼中精光爆射!那位月白孝服的少婦身體猛地一顫,幾乎軟倒在地,被身旁的丫鬟死死扶住!
巨大的驚疑和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在靈堂內外蔓延開來!所有的目光,有意無意,都聚焦到了那口黑漆棺木之上!
徐安……真的是暴病身亡嗎?!
我抱著冰冷的墨玉焦尾琴,蜷縮在靈堂角落的陰影里。指尖無意識地搭上冰冷的琴弦,感受著那金屬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
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稍縱即逝的機會!
混亂已起,疑竇叢生。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所震懾、牽引。此刻,正是這肅殺哀樂……登場的最佳時機!
哀樂?
不!
我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穿透繚繞的香煙和攢動的人影,精準地落在那口黑漆棺木之上。
徐安。
無論你因何而死。
你的死,都將成為我嚴懷玉,
撬動這徐府高墻的第一塊磚!
指尖微動。
“錚——!”
一聲低沉、壓抑、如同自幽冥深處傳來的、帶著無盡寒意與肅殺之氣的商音,驟然撕裂了靈堂內死寂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