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禁城外兩萬里:一位英國女作家筆下的晚清市民生活
- (英)羅安逸
- 5217字
- 2025-06-23 11:32:48
譯序
翻譯羅安逸(A.S.Roe)的中國游記《紫禁城外兩萬里:一位英國女作家筆下的晚清市民生活》(China As I Saw It:a Woman's Letters from the Celestial Empire)對于我來說,乃是一個漸入佳境的過程。這本書采用了信札體的文學體裁,是一位英國女子于1907年5月至1909年2月在中國各地旅行時寫給一位英國閨密的19封信。該書敘述詳細而生動,口語感很強,讀來讓人頗有身臨現場的感覺。
一開始翻譯時,我感到有點不太適應,這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因為書中有些內容我不是太熟悉,理解起來有些困難;二是因為作者的英語表達很有個性,不僅運用了大量引喻和其他辭手法,而且句子結構有些怪,不太容易翻譯成通順的中文。作者似乎過于相信讀者的能力,認為他們都懂得她的幽默和暗諷,又或者是因為信札文體帶有天然的私人性,所以她很少作注來解釋其真實含義。僅舉一例:她在第2封信中講到她學中文所遇到的種種困難,其中一個問題是發音類似的字詞太多,令學中文的外國人望而生畏。作者給出了這么一個例句:“chi chi chi chi, chi chi chi, chi chi ch'ih.”作者并沒有解釋這句話的真實意思,只是簡單地評論道:“讀起來是否有點結結巴巴?但它的確是一個相當合理的句子。”作為譯者,我必須把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翻譯出來,否則中譯本的讀者也會一頭霧水,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我特意花了不少時間,把這句話勉強翻譯了出來,并且加了一個注釋:
然而,隨著翻譯的推進,我逐漸被書中的故事所吸引,所以翻譯起來也更加投入了。最初我給自己定的任務是每天譯1000字左右,但后來在譯完1000字以后我覺得意猶未盡,所以慢慢地這個翻譯任務便拓展成了每天2000字,最多的甚至達到了一天3500字。所以原定8個月完成的譯書任務,只用了4個月就順利完成了。
羅安逸的生平背景我們并不是太清楚。根據現有的信息,我們只知道她是一位中年未婚的英國女作家、女旅行家或探險家。羅安逸的真實形象出現在她的另一本書《中國:機遇和變化》(Chance and Change in China,1913)的一張題為“蘭溪軍政府公開焚毀鴉片煙具”的插圖之中。
目前我們對于這位英國女作家的了解僅限于上述兩部中國游記。例如她在本書的開頭部分就告訴讀者,她之所以能夠來中國旅行,全倚仗她的嫂子凱(Kay),后者是在上海傳教的中國內地會女傳教士。跟羅安逸一起首次來中國的還有一位比她更年輕的未婚女伴,名為黛博拉(Deborah)。她倆在華先后訪問了20多個城市,在中國前后總共待了近2年的時間。當時中國的交通、住宿和治安等,與西方相比,是相對惡劣的,外國人單獨在中國旅行的條件是很艱苦的,更何況是兩個單身的女性。每到一處,羅安逸幾乎都是按照凱的指示,去找當地的內地會傳教士。當然,并不是每個地方都有這樣的條件,在有些地方,尤其是在旅途當中,她只能依靠雇來的中國管家、騾夫和船工的幫助和照顧。在一些特殊緊急情況下,她還得獨自赤手空拳地去應對突如其來的挑戰。
作為一位女作家,羅安逸文筆細膩、富于感性。她在書中相當忠實地記錄了自己在中國各地的所見所聞,以及她自己的相關感受和評論。剛來中國的時候,她對所見到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中國與西方國家的生活差異在她看來有時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例如在芝罘逛街的時候,她注意到每個店鋪的門口都掛著鳥籠,并進一步了解到店主們這么做是為圖吉利。逛街之后,他們一行六人去當地一家飯館里飽餐了一頓,結賬時仔細一算,總花費攤到每個人身上竟然還不到1便士!
為了順利地旅行,羅安逸開始努力學中文,其中文姓名就是她的中文老師起的。有一次去一戶大戶人家做客,她想跟那家的女眷們交流一下,以便練習自己剛學到的中文,結果費了半天勁,卻尷尬地發現對方一句話也沒有聽懂。她的傳教士東道主們帶她參觀了登州、武昌、成都、杭州等地的教會學校和醫院,這使她意識到中國正處于重大變革的前夕。在北京,她見識了一場中式婚禮,了解到算生辰八字和坐轎子過門等中式結婚禮儀。在漢口火車站的站臺上,她領略到了一支湖北新軍儀仗隊歡迎當天從北京來漢口上任的新旅長的的宏大排場。在宜昌,由于天氣寒冷,她學當地人的樣子,使用炭盆烤火取暖,結果一不小心烤煳了鞋底。在長江的輪船上,她遇見了兩位從四川前往漢口購買鐵軌的中國工程師,得知四川省準備自建鐵路。在從天津去石家莊的火車上,她目睹直隸總督袁世凱的姨太太一個人霸占了整節頭等車廂,感到憤憤不平,便試圖跟列車長理論,想要憑自己買的票進入頭等車廂,但各種努力都歸于失敗,結果只好在二等車廂里將就。在平遙城里,她得知了光緒皇帝一命嗚呼的消息,還聽說了袁世凱也死于非命的謠言,感受到了“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戰爭壓力。所有這些細節的描寫,都使讀者較為真切地感受到了清末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
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上半葉,書寫過中國的外國女作家不在少數。其中較為著名的作品有畢曉普夫人的《長江流域及其他》(The Yangtze Valley and Beyond,1899)、康格夫人的《北京信札》(Letters from China,1909)、裴麗珠的《北京紀勝》(Peking:A Historical and Intimate Description of Its Chief Places of Interest,1920)(該書自1920年出版以來,后續又增補、訂過多個版本)、謝福蕓的《名門》(Two Gentlemen of China,1924)等。但其中裴麗珠和謝福蕓這兩位作家都出生并生長在中國,熟諳中文和中國傳統的生活習俗,跟中國人的交流沒有什么明顯的障礙。康格夫人作為美國公使夫人,身邊有美國女傳教士為她做翻譯,所以不用下功夫去學習中文。她在華的旅行也很有限,只是在休假期間去過一次南方。她的絕大多數信札都是在北京的美國使館官邸里寫的。跟羅安逸的在華經歷最接近的是畢曉普夫人,兩人都實地考察了長江流域,都經歷了江上的急流險灘,領略了沿岸的風土人情。然而畢曉普夫人來華時已經64歲,且未有自學中文的經歷,旅行區域也主要局限于長江流域。
羅安逸的在華旅行至少在廣度上超越了畢曉普夫人和上述其他各位女作家。她于1907年5月到達上海,在那兒住了1個月左右。然后,她去了山東的芝罘避暑,在那兒待了近3個月。之后,她到登州玩了一趟,隨后又回到了芝罘,并從那兒前往天津和北京。在北京,她眼界大開,剛進城就遇到了街上熱鬧的婚禮隊伍。緊接著她先后考察了北京的外城、內城和紫禁城。接著,她又在朋友的帶領下,先后游覽了天壇、雍和宮和大鐘寺等著名景點。然后,她和黛博拉坐火車從北京來到了漢口,并在那兒雇用了一條住家船,開始了她們最危險和艱苦的一段旅程,即沿長江溯流而上,深入中國的西南內陸。當時的長江水流湍急,江上有許多暗礁漩渦,急流險灘,斷崖絕壁,稍不留神,小小的住家船就有被卷入漩渦、觸礁沉沒,或在斷崖石壁上撞得粉碎的危險。羅安逸在信中詳細描寫了她們在江上(崆嶺灘、牛肝峽、青灘、巫山峽、風箱峽)和沿岸各地(漢口、宜昌、夔府、忠州、長壽、重慶、資州、成都、灌縣、嘉定、敘府、江津、安慶)的冒險經歷,并介紹了自己深入了解到的當地風土人情。
羅安逸和黛博拉兩人結束了長江探險之旅后回到上海,正好又遇上了酷暑,所以她們再次前往芝罘避暑。在那兒待了2個月之后,羅安逸又開始了她的第3次旅行——考察河北(當時的直隸地區)、山西、江蘇和浙江。不過這一次,她是孤身上路的,因為黛博拉回到了登州,跟她的傳教士朋友們待在一起,而羅安逸則還想去更多的地方深入考察中國社會。第一站,她抵達了離北京不遠的獲鹿縣(今屬石家莊市),并在那兒首次見到了當時被西方人認為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壤——“黃土”。她從獲鹿乘火車去了太原。在那兒她認識了一位年輕時認識葉赫那拉氏(即慈禧太后)的滿族老太太,后者給她講了許多葉赫那拉氏年輕時在家鄉的故事。她從太原坐騾車去了平遙,路上歷經五天五夜,由于天降大雨,道路極其泥濘,她因此受了不少苦。富饒的平遙古城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下一站是太谷縣,那兒接待她的是一所美國人開辦的教會學校。最后,她在榆次縣結束了山西之旅。返回上海的途中,她還專門訪問了南京和揚州。
從上海啟程回國之前的最后一站是杭州,她在杭州待了1個月左右的時間。在此期間,她又按凱的建議,坐船溯錢塘江而上,專程去蘭溪訪問了1周左右的時間,結識了1位在那兒做醫師的內地會女傳教士——“巴教士”(Miss E.J.Palmer),后者因獻身于救死扶傷的事業而在當地人民中享有崇高的威望。這次短暫的訪問為羅安逸的第2本游記的寫作埋下了伏筆,因為她2年后再次來華時,便以教當地富家子弟英語的名義,專門到蘭溪去住了將近1年的時間,而且第2本游記中,幾乎有一半的內容都跟蘭溪有關。
在翻譯本書的過程中,我有一種感受,作者除了文筆細膩和觀察力敏銳之外,對于中國人和中國文化懷有一種友好的同情心和強烈的好奇心。乍到中國,望著城市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她有點蒙,但此情此景也更加激起了她想要盡快了解這些陌生中國人的愿望。羅安逸這樣寫道:
正是這種好奇心促使她去努力學習中文,以便能跟中國社會各階層的人多交流和交往,并在相對較短的時間里了解了不少中國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以及中國人的生活習俗。羅安逸在登州時,還曾資助當地教會女校中的一個“童養媳”,后者未來的丈夫因去闖關東,在東北另娶了一個老婆,所以這個女孩被婆家掃地出門,而她父母雙亡,唯一在世的奶奶也不愿讓她再回娘家,除非她放棄基督教信仰。當地的傳教使團準備了一筆錢,以便資助她讀完女校并當上教師。但是這筆錢并不足以支付她讀4年書的全部費用,于是羅安逸便慷慨解囊,捐錢補上了這個缺口。這件事充分表明了羅安逸對于中國社會底層百姓的同情心和愛心。雖然彼時中國社會中仍存在大量落后和愚昧的現象,雖然作為西方人,羅安逸筆下也不時流露出帶有歷史局限性的認識,但其對于中國人的整體評價還是相當正面的。當她在重慶看到婦女們收集碎布頭來納鞋底時,便這樣評論道:“我認為他們[1](猶太人)的勤儉節約和聰明才智始終無法與中國人相提并論。”她還說:“中國民眾具有很大的力量,并且知道如何運用這種力量。”所舉例子就是重慶的衙門曾經通過了一條律法,規定凡是在重慶購買的商品,在帶出城門時都得繳稅。這條不合理的律法遭到了當地民眾的集體抗議和罷工抵制,在各方的壓力下,重慶衙門最終被迫撤銷了這一律法。
1908年7月,羅安逸在寫給閨密的信中提及:“我最近一直在自娛自樂地學習寫‘尺牘’。”所謂“尺牘”,特指文言文的書信體,是一種文縐縐的文體。事情的起因是,她資助的那位教會女校學生6個月前用中文給她寫信時用了這種特殊的文體:“師恩浩蕩,幸甚幸甚,一切安好。”羅安逸為了能用中文給她回信,居然不惜花了近半年的時間來學習這種文言書信體:“‘賢惠女弟子,’我寫道,‘覽閱知悉’,結語是‘書短意長’‘不贅’‘即頌近安’。”這件事表明,羅安逸的中文學習已經有了相當大的進步。
這件事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翻譯此書的難度。面對原書中那些文縐縐的英語用詞,我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將它們復原為中文。跟羅安逸一樣,我也不得不臨時抱佛腳,在查閱不少背景資料和揣摩多時之后才勉強解決了難題。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翻譯此書的過程也是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補課過程。例如羅安逸給她資助的那位學生的回信信封上寫的年份是“戊申”,這就涉及了干支紀年法中的第五位天干(戊)和第九位地支(申),只有查閱相關資料,才知道這就是文言文中關于“1908年”的說法。另外,如羅安逸所記錄和描述的長江流域的風土人情和老百姓生活習俗,有許多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還有類似“裁縫的保護神名叫‘軒轅’”等中國傳統文化常識。
此外,在翻譯的過程中,我保留了各處地名的舊稱。稍許要提一句的是“揚子江”(Yangtze River)這個名字。揚子江原本只是指長江下游的江段,但西方人來華時,最先聽到的名字便是“揚子江”,因而在英文世界里,“Yangtze”便代表了整條長江。按今日的說法,“Yangtze”即為長江,但考慮到本書的成書年代與羅安逸的西方身份,我依然選擇以“揚子江”這一名稱翻譯之。
2010年,我在美國訪學時就已經關注到了羅安逸的這本書,當時還曾寫文章介紹過它,并有想把此書譯成中文的念頭,但由于當時自己的教學和科研任務過于繁重,再加上沒有遇到合適的出版社,所以譯書一事就一直拖了下來。2023年7月,我突然收到了北京一家圖書公司的編輯郭時超先生發來的電子郵件,說他曾看過我的文章,一直有意策劃本書的出版,問我是否愿意接翻譯此書的任務。我當即回復說,只要你們能夠出版此書,我就愿意來翻譯。真可謂是一拍即合。在具體的翻譯過程中,郭編輯也給我提供了很大的幫助,包括幫我解決了好幾個地名翻譯的難題。藍獅子文化創意有限公司的編輯項侃女士對書稿進行了細致的審讀與改。此外,還有負責本書出版的出版社編輯,在此我特別向他們表示感謝。
2024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