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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他需要看清這盤棋,看清誰是棋子,誰是棋手。

  • 盛唐邊塞一武夫
  • 風漸逝之
  • 3161字
  • 2025-07-19 15:09:18

烽燧的血腥氣被烈陽暴曬,蒸騰起一層帶著腐肉甜腥的鐵銹味。

斷刃崖下,吐蕃人的尸體和死馬被草草堆積焚燒,滾滾黑煙如同不祥的招魂幡,直插鉛灰色的天空。

幸存的守兵癱在墻根下陰影里,麻木地舔舐著傷口,或盯著跳躍的焚尸火焰發呆。

烽燧內部一處勉強避風的角落,臨時用破門板和浸血的氈毯搭了個窩棚。

李驍赤著上身,背靠冰冷的夯土墻,右肩和左臂被粗麻布條捆扎得如同粽子,布條縫隙里還在不斷滲出暗紅的血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蜿蜒出猙獰的痕跡。

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斷裂的骨頭和撕裂的筋肉,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劇痛。

冷汗混著血污,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不斷滴落。

一個須發花白,滿臉倦容的隨軍老醫官,正小心翼翼地解開他左臂的臨時捆扎。

當腫脹發亮、皮膚呈現詭異紫黑色的手臂暴露在渾濁的光線下時,老醫官倒抽一口冷氣,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滿是難以置信。

“嘶……這骨頭茬子……”

他用沾著藥泥的枯手,極其輕微地觸碰了一下那明顯錯位凸起的部位,李驍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牙關死死咬住,喉間滾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豆大的汗珠瞬間滾落。

老醫官的手觸電般縮回,渾濁的老眼盯著李驍那張因劇痛而扭曲卻硬生生沒有慘叫出聲的臉,喃喃道:“后生……你這命,真是閻王爺門口打轉,硬生生自己爬回來的……”

他搖著頭,從散發著濃烈草藥味的褡褳里拿出范陽軍中傷藥,老醫官用一根削扁的木片,挖出粘稠如瀝青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李驍左臂腫脹發亮的皮膚上。

老醫官的手穩得像塊石頭,毫不遲疑地將藥膏均勻涂抹開。

“忍著,你這胳膊,廢了也得先保住命!”

他一邊涂,一邊又去處理李驍右肩那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舊傷崩裂口,動作粗暴而利落,用烈酒沖洗,刮去邊緣發灰的腐肉,再填上另一種氣味刺鼻的黃色藥粉,最后用布條重新狠狠捆扎勒緊。

整個過程如同酷刑。

李驍眼前陣陣發黑,全靠一股刻骨的恨意和腰間“斬機”刀柄傳來的冰冷觸感,才沒有徹底昏死過去。

每一次劇痛的沖擊,都像一把淬毒的銼刀,反復刮擦著他腦海中那些畫面:戈壁灘上冰冷的弩箭,李承業濺在臉上的污泥,王氏的獰笑,烽燧下如潮水般涌來的吐蕃兵,還有那份冰冷沉重的旅帥告身……

窩棚外傳來趙沖粗糲的嗓門,在嘈雜的背景聲中格外清晰:

“孫二狗!狗日的命硬!抬下去,用最好的金瘡藥!給老子救活了!記首功!擢升前軍旅左隊隊正!”

“老蔫巴!守燧有功,擢升旅直屬輜重營伙長!賞錢十貫!”

“剩下的兄弟們,記功!賞錢五貫!戰死的兄弟……記名造冊,撫恤加倍!”

一個個名字,伴隨著擢升和賞賜的宣告,在焚尸的黑煙和傷兵的呻吟中回蕩。

這是趙沖在履行承諾,也是在用最實際的方式,替李驍這個新晉旅帥收攏人心,穩固這支殘破隊伍里剛剛萌芽的忠誠。

孫二狗昏迷不醒,老蔫巴佝僂著背默默接受,被點到名的傷兵掙扎著發出嘶啞的謝恩聲。

權力的交接,在血腥和功賞中,無聲地進行。

窩棚里,老醫官終于處理完李驍身上最重的幾處傷口,自己也累得滿頭大汗。

他看著李驍如同從水里撈出來,卻依舊強撐著不倒下的身體,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留下一句“三天內別動,爛了神仙也難救”,便佝僂著背鉆出了窩棚。

濃烈的藥味,血腥味和身體的劇痛,讓窩棚里的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

一道佝僂的黑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壁虎,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窩棚門口,擋住了外面刺眼的光線。

他枯樹皮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口枯井,目光落在李驍纏滿布條、依舊微微顫抖的左臂上,又掃過他腰間那柄被粗布重新包裹、卻掩不住刀柄綠松石幽光的“斬機”。

“疼?”

他的聲音像砂礫摩擦,干澀得不帶一絲情緒。

李驍緩緩抬起眼皮,汗水流進眼角,帶來一陣刺痛,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但眼神卻銳利如刀,直刺老兵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死不了。”

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兩人目光在昏暗污濁的空氣中碰撞。

李驍在阿爺那古井無波的眼底深處,看不到絲毫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兵器的損傷程度。

“河西節度使衙門的調令,”

老兵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卻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是催命符。”

他枯瘦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指了指窩棚外趙沖的方向,“那姓趙的,是張守珪的心腹刀把子。”

李驍的瞳孔猛地一縮。

這個消息,趙沖剛剛私下告知,是絕對的機密。

老兵是如何得知?

而且如此精準!

他果然不是普通的老卒!

“你是誰?”

李驍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喘息和毫不掩飾的探究,如同繃緊的弓弦。

身體的劇痛在這一刻似乎被巨大的疑云暫時壓過。

老兵深陷的眼窩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像枯井底泛起的漣漪,轉瞬即逝。

他沒有回答李驍的問題,目光反而落回那柄“斬機”上,枯槁的手指隔空點了點刀柄綠松石的位置。

“刀,是兇器,握刀的人,也是兇器。”

他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像在吟誦某種箴言。

“王氏,蕭嵩,張守珪,趙沖……還有這滿營的兵,都是握刀的手,或是待宰的肉。”

他停頓了一下,深陷的眼窩轉向李驍,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皮肉,直視著李驍靈魂深處燃燒的冰冷火焰:“你想當握刀的手,還是做案板上的肉?”

李驍的呼吸驟然急促,他死死盯著老兵,牙縫里擠出嘶啞的聲音:“我要……活下去!”

他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更像某種嘲弄:“活下去?在這座吃人的烽燧?在涼州王氏的殺局里?在河西節度使的棋盤上?”

他枯槁的手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靠這個,比靠刀快。”

說完這句晦澀難明的話,阿爺不再看李驍,佝僂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窩棚門口,重新融入外面刺眼的光線和嘈雜的人聲中,仿佛從未出現。

窩棚里只剩下李驍粗重的喘息和傷口處火燒火燎的劇痛。

老兵的話,像冰冷的毒蛇,鉆進他的耳朵,纏繞在他的心頭。

“王氏……蕭嵩……張守珪……趙沖……握刀的手……待宰的肉……”

劇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感陣陣襲來,但李驍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完好的右眼透過窩棚破爛的縫隙,死死盯著外面。

他看到趙沖帶來的那些具裝精騎,鎧甲鮮明,正趾高氣揚地指揮著幸存的守兵清理尸體,加固工事,眼神里帶著居高臨下的倨傲和對殘兵敗將的輕蔑。

那些剛剛被擢升為伍長、伙長的原第三隊傷兵,則拖著殘軀,努力執行著命令,眼神里混雜著對新身份的茫然,對未來的恐懼,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對精騎的不滿。

他看到趙沖的親兵隊長,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正粗暴地踢開一個動作稍慢的傷兵,嘴里罵罵咧咧。

而趙沖本人,則站在高處,猩紅披風獵獵,正與幾個騎兵軍官低聲交談,手指不時指向涼州的方向,臉色凝重。

派系!

壁壘!

張守珪是軍使,是提拔他的人,也是他此刻唯一的護身符。

趙沖是張守珪的刀,是援兵,是施恩者,卻也帶著天然的優越感和對這支殘破旅伍的掌控欲。

那些精騎是趙沖的力量,是強援,也是潛在的監軍。

而自己麾下這些剛剛死里逃生,被擢升的傷兵和老卒,是根基,是爪牙,卻也脆弱不堪,充滿了不安和怨氣。

還有那個深不可測的老兵……

李驍的右眼,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獨狼,冰冷地掃視著外面營地里每一個人的動作,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身體的劇痛成了最殘酷的清醒劑,讓他的感官異常敏銳。

他開始分辨那些精騎中誰的眼神更倨傲,誰的動作更敷衍;分辨自己手下這些新晉伍長、伙長,誰的眼神里藏著兇光,誰的眼底深處是掩飾不住的恐懼;分辨趙沖與親信交談時,那凝重神色下隱藏的真正意圖……

活下去?

僅僅靠匹夫之勇,靠那柄“斬機”,靠張守珪的庇護,在這環環相扣的殺局里,遠遠不夠。

他需要看清這盤棋。

看清誰是棋子,誰是棋手。

看清哪條路是生門,哪條路是王氏為他掘好的墳墓。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纏滿布條劇痛不止的左臂,完好的右手慢慢撫上腰間那柄沉寂的“斬機”刀柄。

冰冷的綠松石觸感透過粗布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渴望鮮血的悸動。

涼州……王氏……

窩棚外,趙沖似乎結束了交談,目光銳利地掃視過來,恰好對上李驍從縫隙里透出,那只深寒如淵的右眼。

李驍緩緩地,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受傷的孤狼在陰影里,對著窺視的獵人,無聲地呲出了染血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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