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新的身份,新的殺局,在這血腥的黎明,已然降臨。
- 盛唐邊塞一武夫
- 風漸逝之
- 3594字
- 2025-07-18 11:48:51
天光刺破鐵灰色的云層,像一把沾血的鈍刀,艱難地割開了斷刃崖的黑暗。
風還在嗚咽,卷著濃烈的焦糊、血腥和內臟破裂的惡臭,在烽燧殘破的墻頭打著旋。
尸體,層層疊疊,吐蕃人和唐軍攪在一起,凝固的暗紅和醬紫鋪滿了每一寸焦黑的土地。
斷裂的矛桿、崩口的彎刀、撕裂的皮盾,像荒草般雜亂地插在尸堆里。
李驍背靠著半截燒塌的烽燧土柱,“斬機”橫刀拄在身前,刀柄的綠松石蒙著一層厚厚的血痂和灰燼。
鮮血浸透了破爛的皮甲,順著胳膊流到握刀的手上,又滴進身下的血泥。
每一次呼吸都扯著肺葉,帶著血腥味的灼痛。左臂無力地垂著,被老蔫巴用撕下的敵軍皮袍胡亂捆扎過。
孫二狗就歪在他腳邊,一條腿怪異地扭曲著,胸口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隨著喘息往外冒血沫,人已經昏死過去。
老蔫巴蹲在旁邊,用一塊同樣骯臟的破布死死按著傷口,渾濁的老眼布滿血絲,臉上糊滿血污和煙灰,只剩眼白是白的。
獨眼老兵佝僂的身影在不遠處一堆尸體旁,枯手翻檢著什么,像一塊沉默的墓碑。
還能喘氣的兵,不到二十個。
個個帶傷,像一群從地獄血池里撈出來的殘破陶俑,眼神麻木地癱在尸堆和瓦礫間。
烽燧還在,旗桿上那面殘破的“唐”字旗,被煙熏火燎得只剩半幅,卻依舊在凜冽的晨風中獵獵抖動。
就在這時,大地傳來了沉悶的震動。
起初微弱,如同瀕死的心跳。
迅速變得清晰、沉重、連綿不絕!
像無數面巨鼓在遙遠的地平線下擂響!
東方的天際線,灰黃的地平線上,騰起一線煙塵。
煙塵之下,寒光閃爍,如同一條貼著地面奔涌的鋼鐵河流!
“援……援兵!”
一個靠在墻垛上,只剩半條胳膊的兵,用盡最后力氣嘶吼出來,聲音沙啞破碎。
殘存的守兵掙扎著抬頭望去,麻木的眼中驟然爆發出狂喜和死里逃生的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淹沒。
李驍用“斬機”撐著身體,艱難地站直了些。
他瞇起被血糊住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支越來越近的鋼鐵洪流。
為首一騎,猩紅的披風在晨光中如一面燃燒的旗幟,正是旅帥趙沖!
三百具裝精騎!
人馬皆披厚重的明光甲,在初升的陽光下反射著冰冷刺目的光。
騎士們手中的長槊放平,槊尖匯成一片死亡森林,隨著戰馬奔騰起伏,帶著碾碎一切的狂暴氣勢,撕裂清晨的寒風,朝著烽燧下尚未完全從混亂和恐慌中組織起來的吐蕃殘兵,狠狠撞了過去!
沒有吶喊,只有鐵蹄踏碎大地的轟鳴,只有鎧甲撞擊摩擦的鏗鏘!
這是沉默的、純粹的、鋼鐵與血肉的碾壓!
轟!
鋼鐵洪流狠狠楔入了吐蕃人倉促集結,還帶著昨夜大火驚魂的隊伍。
長槊輕易捅穿了鎖子甲和冷鍛甲,帶出大蓬的血雨和破碎的內臟。
沉重的馬蹄無情地踐踏著倒地的軀體,骨骼碎裂聲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和慘嚎聲中。
吐蕃人剛剛燃起的抵抗意志,在這毀滅性的沖擊下瞬間崩潰。
他們驚恐地尖叫,丟下武器,像被狼群驅趕的羊群,向著后方谷地亡命奔逃。
趙沖一馬當先,手中沉重的馬槊每一次揮擊都帶走一條甚至數條性命。
他猩紅的披風被敵人的血染得更深。
他看也沒看那些潰散的螻蟻,目光穿透混亂的戰場,死死釘在烽燧頂上那個拄刀而立、搖搖欲墜的身影上。
“李驍!”
趙沖的吼聲壓過戰場喧囂。
“給老子挺住!”
三百鐵騎如同梳子,幾個沖鋒便將烽燧外圍的吐蕃殘兵徹底肅清。
留下滿地被鐵蹄踏爛的尸體和絕望的呻吟。
趙沖勒住戰馬,在烽燧下巨大的缺口前停住。他翻身下馬,沉重的鐵靴踏進粘稠的血泥里,發出噗嗤的悶響。
他大步走上烽燧,目光掃過這修羅場般的景象,掃過那些僅存卻個個如同血葫蘆般的士兵,最后落在拄著刀,幾乎全靠意志力站著的李驍身上。
那張年輕卻布滿血污和疲憊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依舊深不見底,像兩口即將熄滅卻又倔強燃燒的寒潭。
趙沖走到李驍面前,兩人之間隔著堆積的尸體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瓜州大營赤水軍旅帥趙沖!”
趙沖的聲音帶著鏖戰后的粗糲,卻異常洪亮,響徹整個殘破的烽燧。
“奉張守珪將令,馳援斷刃崖烽燧!吐蕃已退,烽燧……守住了!”
短暫的死寂。
隨即,殘存的守兵中爆發出幾聲嘶啞,不成調的嗚咽,那是劫后余生,再也抑制不住的悲鳴。
趙沖的目光沒有離開李驍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復雜情緒,猛地從懷中掏出一卷被汗水浸透、邊緣卻依舊嶄新的告身文書。
他唰地一下展開,雪白的紙面,墨跡淋漓,一方鮮紅的“赤水軍,軍印”如同燃燒的血。
“赤水軍瓜州大營令!”
趙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鐵交鳴般的穿透力,蓋過了風聲嗚咽:
“查隊正李驍,戍守烽燧,力戰吐蕃,忠勇可嘉,臨危不懼,斃敵無算!特擢升為赤水軍瓜州大營,前軍旅帥!即日生效!統領本部殘兵及本旅援兵!此令!”
他念完,將告身文書向前一遞,幾乎戳到李驍染血的胸前:“李旅帥,接令!”
整個烽燧,死一般寂靜。
連風聲似乎都停滯了。
所有還能睜眼的人,目光都凝固在那卷雪白的告身上,凝固在李驍那張沾滿血污卻面無表情的臉上。
旅帥!
火線擢升!
一步登天!
孫二狗在昏迷中似乎抽搐了一下。
老蔫巴按著他傷口的手僵住了,渾濁的老眼第一次睜得溜圓。
連不遠處翻檢尸體的阿爺,動作也微微一頓,枯瘦的手指捻著一塊碎甲片,深陷的眼窩里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嘲弄。
李驍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右肩的劇痛,左臂的麻木,全身骨骼的呻吟,在這一刻都變得無比清晰。
他看著那卷幾乎嶄新的告身,看著上面鮮紅的印鑒,看著趙沖那張同樣布滿風霜,眼神卻復雜難明的臉。
沒有狂喜,沒有激動。只有一種冰冷的、沉甸甸的東西,壓在了他幾乎被掏空的心口。
他伸出唯一還能動的右手。
那只手滿是血污、泥土和凝固的黑色血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握刀而僵硬變形。
他抓住了告身文書的另一端。
入手冰涼,光滑。
與周圍血肉模糊,滾燙灼熱的地獄景象格格不入。
“末將……”
李驍的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從肺里咳出血來。
“李驍……接令!”
趙沖看著李驍接過告身,他環視四周,厲聲喝道:“還能喘氣的!都給老子聽好了!從此刻起,李驍就是你們的前軍旅帥!他的話,就是軍令!違令者,斬!”
幸存的守兵掙扎著,或跪或趴,發出含混不清的應喏。
趙沖帶來的精騎肅立四周,鐵甲森然,無聲地拱衛著新的權威。
“清理戰場!救治傷員!加固工事!吐蕃崽子隨時可能再來!”
趙沖快速下達一連串命令,恢復了旅帥的干練。
待周圍只剩下幾個心腹親兵,趙沖才猛地一把拉住李驍的胳膊,將他扯到烽燧內側一處稍微避風的斷墻后。
動作粗暴,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急迫。
“聽著!”
趙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砂礫在喉嚨里滾動,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李驍。
“旅帥的告身,是張大哥拼著前程,頂著天大的干系給你搶來的,它現在是你唯一的護身符!”
李驍靠著冰冷的斷墻,急促地喘息著。
他抬起眼皮,迎上趙沖的目光,那眼神依舊深寒,卻多了一絲詢問。
“你捅破天了!”
趙沖咬著牙,聲音從齒縫里迸出來。
“涼州李氏!太原王氏!他們動用了河西節度使蕭嵩的路子,正式的調令,在你被圍死在這里的時候,已經送到了張大哥案頭,要調你這個‘隊正’去涼州衙前‘聽用’。”
衙前聽用!
這四個字,狠狠扎進李驍的耳膜!
他握著告身的手猛地一緊,指節發出咯咯的輕響。
涼州!
王氏!
借刀殺人!
他瞬間明白了那“聽用”二字后面隱藏的萬丈深淵和森然白骨。
那比斷刃崖的絕境更兇險百倍!
“張大人意欲為何……”
李驍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吐出的字帶著血腥味。
“他用這旅帥的告身,想替你爭取那一絲活下來的機會。”
趙沖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欽佩和悲壯。
“現在,你是旅帥李驍,不是他蕭嵩能隨意拋棄的雜兵,這是張大哥在規則里,能為你爭到的唯一生路。”
他猛地湊近一步,幾乎貼著李驍的耳朵,灼熱的氣息噴在對方冰冷的臉上,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
“但是!李驍!你給我記住!王氏的殺心不會死!他們只會更恨!更毒!他們一定會把你扔到更慘烈,更十死無生的戰場上去!”
“用吐蕃人,用叛軍,用一切能碾碎你的東西,把你碾成齏粉,用你的血,來洗刷他們眼中門閥的‘恥辱’。”
能不能在這接下來的刀山血海里活下去,能不能讓這旅帥的告身變成真正的功勛而不是催命符……就看你自己的命,夠不夠硬,看你的刀,夠不夠快。
寒風卷著血腥和灰燼,從斷墻的缺口灌入,吹得兩人衣袍獵獵作響。
李驍低下頭,看著手中那份冰冷而沉重的旅帥告身。
雪白的紙,鮮紅的印,在他染滿血污的手里,像一面招魂的幡,也像一把懸頂的刀。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東方。涼州的方向,被層疊的山巒和彌漫的煙塵遮蔽。
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笑,是狼舔舐傷口時露出的森白獠牙。
“更慘烈的戰場?”
他嘶啞的聲音低得如同囈語,卻清晰地穿透風聲,“正合我意。”
趙沖看著李驍眼中那驟然升騰,幾乎要焚盡一切的冰冷火焰,心頭猛地一悸。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重重拍了拍李驍那完好的右肩,動作牽扯到傷口,李驍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卻依舊拄著“斬機”,站得筆直。
“好自為之。”
趙沖丟下四個字,轉身大步離去,猩紅的披風在尸山血海的背景下,翻卷如血浪。
李驍獨自靠在斷墻后,緩緩閉上眼睛。
手中那份旅帥告身,被他攥得死緊。
烽燧內外,清理尸體的號子聲,傷兵的慘哼聲,加固工事的夯土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一曲殘酷而沉重的邊塞悲歌。
新的身份,新的殺局,在這血腥的黎明,已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