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顏第一次把琉璃燈摔在地上時,正對著工作室的落地鏡。二十七歲的生日蛋糕還擺在桌上,奶油上用巧克力醬寫著“永遠十八歲”,是助理林夏偷偷訂的。可她盯著鏡中穿著高定禮服的自己,只看見鎖骨處那顆被閃光燈放大的痣——上周時尚雜志硬照修圖時,修圖師問她“這顆痣要不要去掉”,她幾乎是脫口而出“留著”,但此刻卻覺得那點黑色像根刺。
她是圈內小有名氣的琉璃藝術家,以復刻宋代“蜻蜓眼”琉璃珠聞名??蛻粽f她的作品“比博物館的還像博物館的”,策展人夸她“掌握了古法工藝的魂”??芍挥兴约褐溃切┒询B在展柜里的、完美復刻的鳳紋琉璃瓶,瓶底都藏著一個極細微的錯色——那是她偷偷留下的叛逆,像在精致面具上劃開的細縫。
“清顏,你有沒有想過做點自己的東西?”
說這話的是江硯,那個在她工作室斜對面開獨立書店的男人。他總穿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袖口沾著墨水,書架上除了書還擺著各種奇奇怪怪的石頭。蘇清顏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因為他書店櫥窗里永遠擺著一盞造型古怪的琉璃燈——主體是塊不規則的火山石,裹著半透明的琉璃,像凝固的巖漿里凍著星星。
“古法工藝需要傳承。”蘇清顏當時正在給一尊復刻的琉璃香爐拋光,頭也沒抬。這是她的標準答案,用來應付所有“為什么不創新”的疑問。
“傳承不是復刻,”江硯靠在門框上,手里轉著塊紫水晶,“你看這石頭,億萬年才形成的紋路,誰能復刻?”他指了指櫥窗里的燈,“那盞燈的琉璃液是我不小心打翻了三種色料混出來的,結果燒出來像極了超新星爆發時的星云?!?
蘇清顏沒接話,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想起大學時第一次燒琉璃,誤把氧化銅當氧化鈷放了進去,出來的成品是種從未見過的、像暴雨前天空的灰藍色,導師卻皺著眉說:“胡鬧,古法里沒有這個色?!睆哪且院螅惆阉小昂[”的念頭都鎖進了抽屜。
改變發生在一次個展上。她的復刻作品被擺在展廳最中央,鎂光燈下流光溢彩。一個戴著厚眼鏡的小女孩指著展品問媽媽:“為什么它們都長得一樣呀?”媽媽笑著說:“因為這是傳統呀?!碧K清顏站在角落,忽然覺得那些完美的琉璃器都變成了冰冷的鏡子,映出她日復一日的重復和隱藏的恐慌——她害怕脫離軌道,害怕不被認可,害怕那些“不像傳統”的想法會讓她失去現有的一切。
展覽結束后,她喝了很多酒,回到工作室就抓起一盞剛完工的復刻琉璃燈摔了出去。清脆的碎裂聲里,她看見燈座里藏著的、那點故意做錯的顏色,忽然哭了。
第二天醒來,頭痛欲裂。工作室門口放著一個紙袋子,里面是塊形狀奇特的黑色火山石,旁邊壓著張紙條,是江硯的字:“試試用你的‘胡鬧’澆鑄它。”
蘇清顏盯著那塊石頭看了很久。它坑坑洼洼,毫無美感,像塊被遺棄的太空垃圾。但不知怎么,她想起了江硯說的“超新星爆發”。她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那個鎖著“胡鬧”念頭的抽屜,里面堆滿了顏色試驗的小碎片,有暴雨前的灰藍,有夕陽熔金的橙紅,還有像極光一樣流動的紫。
她開始嘗試。不再嚴格按照古方配比,而是憑著直覺把不同色料混在一起;不再追求對稱的造型,而是讓琉璃液順著火山石的紋路自然流淌。第一次燒制失敗了,琉璃液在高溫下炸裂,像一場夭折的煙火。第二次,顏色混得太雜,出來的東西像團燒焦的彩虹,丑得讓她想笑。
“像車禍現場。”江硯不知什么時候來了,手里提著兩杯熱可可。他拿起那塊失敗的作品,對著光看了看,“但這里,”他指著一處凝固的氣泡,“像不像彗星尾巴?”
蘇清顏愣住了。在她眼里的“失敗品”,在他眼里卻成了“彗星尾巴”。那天下午,他們一起坐在滿是碎琉璃的地上,像兩個孩子一樣給每塊失敗品找“亮點”。江硯說:“清顏,真正的傳統不是復刻,是像琉璃一樣,在高溫里保持流動的可能性。”
她開始明白,做自己的陽光,不是拒絕外界的光,而是知道自己的火焰該如何燃燒。當她不再盯著“是否符合傳統”的標尺,那些被壓抑的靈感像開了閘的洪水。她用琉璃包裹生銹的齒輪,做出“時間的琥珀”;把破碎的琉璃片嵌進木頭,做成“傷口的勛章”;甚至在一次酒后,把自己的指紋拓進琉璃液,燒出了一盞“獨一無二的掌紋燈”。
這些“離經叛道”的作品自然引來了爭議。有老派收藏家說她“糟蹋傳統”,有媒體質疑她“江郎才盡才搞噱頭”。蘇清顏第一次看到惡評時,手心還是會冒汗,但她想起江硯說的“總有人討厭彗星的尾巴,但也總有人等著看它劃破夜空”。她不再去刪評論,而是把那些批評打印出來,貼在工作室的墻上,像貼著一面面鏡子——鏡子里有討厭她的人,也有更清晰的自己。
真正的轉機是在一個雨夜。她帶著新系列“星軌”參加一個獨立藝術展,展臺上擺著用琉璃模擬的各星系星云,每一盞燈都獨一無二,有的像獵戶座大星云的絢爛,有的像暗物質般沉靜。一個穿著破洞牛仔褲的女孩在展臺前站了很久,最后紅著眼圈說:“我好像在你的燈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宇宙?!?
那一刻,蘇清顏忽然明白,當你勇敢地發出自己的光,總會照到那些在黑暗里尋找同類的靈魂。
而江硯,就像她宇宙里一顆穩定的恒星。他從不干涉她的創作,只是在她需要時遞上一杯熱可可,在她迷茫時分享一塊奇怪的石頭。他們的感情沒有驚天動地的告白,只是在一個看完流星雨的夜晚,江硯指著天空說:“你看,每顆星星都在按自己的軌跡發光,卻又互相照亮?!碧K清顏轉頭看他,路燈映著他含笑的眼睛,像落了一片星光。
“江硯,”她忽然說,“我以前總怕自己不夠亮,怕別人看不見我?!?
“現在呢?”
“現在我知道,”蘇清顏看著自己映在他瞳孔里的影子,笑了,“就算有人覺得我的光太奇怪,甚至討厭它,也沒關系。因為總會有像你這樣的人,覺得它像超新星爆發一樣有趣。”
后來,她的工作室不再只陳列復刻品,角落里專門辟出一塊區域,擺滿了那些“獨一無二”的作品。有的像扭曲的銀河,有的像燃燒的隕石,還有一盞,是用第一次摔碎的琉璃燈碎片拼成的,命名為“重生的星塵”。
有次林夏好奇地問:“蘇老師,你現在還在意別人怎么評價嗎?”
蘇清顏正在給一盞新的琉璃燈上釉,那盞燈的靈感來自她某次生病時看到的、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她頭也不抬地說:“在意啊,但現在我知道,就像琉璃需要不同的色料才能出彩,世界上總有人討厭某種顏色,也總有人會為它尖叫。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想燒出什么樣的光?!?
窗外的陽光透過工作室的玻璃,照在她沾著琉璃釉的手上,也照在展臺上那盞“掌紋燈”上。燈光與陽光交織,在地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蘇清顏忽然覺得,做自己的鮮花,不是要長成別人定義的玫瑰或百合,而是哪怕只是株長在石縫里的蒲公英,也要在風起時,勇敢地撐開自己的絨毛,向著未知的方向,散發出獨屬于自己的、微不足道卻真實的光。
而江硯,就坐在不遠處的書桌前,翻著一本關于隕石的書,偶爾抬頭看她一眼,目光里有欣賞,有理解,還有一種無需言說的共振。他們像兩顆獨立的恒星,各自閃耀,又在彼此的星軌里,找到了最舒適的引力。
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郵件,附件里是一組照片:一個偏遠山區的小學教室,窗臺上擺著幾個用飲料瓶和彩色玻璃碎片做的“琉璃燈”,孩子們圍著燈笑得燦爛。郵件正文只有一句話:“老師說,這叫‘自己的星軌’。”
蘇清顏看著照片,嘴角慢慢揚起。她知道,當她學會為自己點亮一盞燈,這光就會像漣漪一樣,不知不覺地照到更遠的地方,吸引來更多同樣在尋找光的人。而這,或許就是做自己的陽光,最動人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