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子打完了。年輕人拖著兩條血肉模糊的腿,眼神空得像個被掏空的葫蘆,一步一挪,消失在村口揚起的黃塵里。張員外攥著那幾塊賠來的碎銀子,站在自家狼藉的院子里,看著那截巨大的、慘白的樹樁,再看看旁邊塌了半拉、勉強糊弄起來的東廂房,心里頭像塞滿了陳年的苦艾草,又澀又空。村民們搖著頭,嘆著氣,扛起鋤頭下地去了。日子像磨盤,吱呀呀地轉著,碾平了最初的驚駭。只有張家院里那截突兀的樹樁,像個被剜掉眼珠后留下的巨大眼窩,空洞地、固執地杵在那兒,提醒著人們這里曾發生過什么。
夜,沉得像化不開的墨。慘白的月光淌下來,冰冷地鋪在那樹樁的斷面上,清晰地照出上面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如同靶心般的年輪。風吹過朽木的縫隙,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呼——呼——”聲。院子里彌漫著一種比張家的損失、比年輕人的瘋癲更沉重的東西。那是屬于“它”的——那棵曾經叫做“擎天”的樹的——一種純粹的、沉重的“在”,一種被徹底剝奪了聲音與形態后的“在”。
它只是一顆種子落下的地方。陽光照著,雨水淋著,根就往土里鉆,干就朝天上長。一年一圈,不緊不慢。風來了,葉子就搖一搖;雨大了,就默默承著。開花,結果,給鳥歇腳,給人遮陰。它在那里,僅此而已。
張家的祖先來了。看中了這塊地。磚石、木頭、吆喝聲,圍著它堆砌起來。一圈高墻,像一道鐵箍,把它圈在了中間。它動不了。根在墻內的土里,枝在墻框住的空中。它只能看著。看著人類的腳在它根旁踩踏,看著屋檐的影子落在它身上。
“瞧!咱家的‘擎天’!”張家的后人,一代又一代,拍著它粗糙的皮,聲音洪亮地向每一個踏進院子的人宣告。那口氣,篤定得像在說自家的房梁。它聽著。風過時,葉子沙沙響。人們說,那是樹在答應,在歡喜。沒人去想,那也許只是風。
后來,那個眼睛燒著火苗的年輕人來了。他盯著它,像盯著失散多年的魂。他說夜里總夢見它——樹皮的紋路、枝椏的形狀、風里的聲音……他撲上來,死死抱住它冰冷的軀干,臉貼在上面,滾燙。他一遍遍喊:“我的!是我的!”那熱切,幾乎要灼穿樹皮。它動不了。無法告訴他:陽光、雨水、泥土、蟲子、鳥兒……這些才是它的日子。夢,是人的;熱,也是人的。它只能立在那里,像塊巨大的、沉默的石頭,承受著這陌生的滾燙。
它也曾向上。根在墻內的地下摸索,尋找更深的水。干在墻框住的空中伸展,追逐更高的光。這份向上、向外的力,是它活著的本能。它沖破了墻頭,把巨大的樹冠高高舉過張家的屋檐,舉成遠方都能望見的綠色旗幟。
然而,那圈高墻,始終是它掙不脫的牢籠。它成了張家院子里最扎眼的一件擺設。更可悲的是,當張家主人和那個外鄉人為了“它是誰的”吵翻了天,吵到要用斧頭來“證明”時,它那頂天立地的身軀,就成了它無處可逃的斷頭臺。
斧刃的寒光,冷得刺眼。那個被逼到墻角的年輕人,眼里的火變成了瘋魔,高高舉起了斧子。它能看到斧刃劈開空氣的軌跡,能感受到那逼近的死亡氣息。它能做什么?根,死死釘在墻內的泥土里。干,沉重得像座山。沒有聲音可以喊停,沒有手腳可以掙扎。當第一記重斧狠狠砍進它最底部的根干連接處時,“咚!”一聲悶雷炸響!木屑像炸開的骨肉,四散紛飛!整個巨大的軀體猛地一顫!樹冠劇烈地搖晃,無數綠葉像被驟然掐斷的哭聲,簌簌墜落。它只能立著。承受。一斧!又一斧!木頭纖維被強行撕裂的“咔嚓”聲,一聲聲鉆進它(或者說,鉆進那片被砍伐的木頭)深處。它越堅硬,那斧子落得就越重,越狠,痛苦就被拉得越長,越深。直到最后那聲天崩地裂的巨響,支撐它的力量徹底崩斷,世界在它(殘存的感知)中轟然塌陷、粉碎……
現在,只剩下這截樹樁。它的斷面,像一張被強行撕開、再也無法合攏的嘴,永遠凝固在無聲吶喊的形狀上。一圈圈的年輪,如同無數只冰冷的、無法閉合的眼睛,記錄著它經歷的一切——陽光的暖,風雪的寒,雨水的潤,干旱的渴,鳥雀的鳴唱,樹下的人聲……所有它存在過的痕跡,都刻在這些沉默的圓圈里。卻沒有任何一道紋路能告訴人們,它被叫做什么“財產”,被誰“夢見”,被如何“證明”。它只是承受了這些定義,如同承受風雨。
時間像溪水,沖刷著一切。有村民扛著犁耙經過張家那豁了口子的院墻,目光總會被那巨大的樹樁拽過去。老石匠李老栓有時蹲在墻根下,“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他那雙渾濁的老眼就盯著樹樁上那些猙獰的斧痕和密密麻麻的年輪,看很久,然后重重嘆口氣,把煙鍋在鞋底上磕磕,起身走了。貨郎王二麻子跟人扯閑篇,偶爾會努努嘴,朝張家院子方向瞟一眼,壓低嗓子:“嘖,那樹樁子……”后面的話咽了回去,只留下一個心照不宣又帶著點莫名寒意的眼神。漸漸地,當人們再提起這事,語氣里不再有“張家”或“年輕人”,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惋惜:“唉,那棵老樹……多好的樹啊……可惜了。”仿佛直到它變成這截死寂的木頭,人們才模模糊糊地看見了它本身,而不是貼在上面的任何標簽。這份遲來的“看見”,沉重得像壓在樹樁上的石頭。
風吹,日曬,雨淋。巨大的樹樁顏色漸漸變深,從慘白到灰黃,再到沉郁的灰黑。邊緣開始變得酥軟,像被水泡透的饅頭皮,顯露出腐朽的敗象。一場透雨過后,幾朵小小的、潔白的蘑菇,毫無預兆地從那些深深的斧痕和朽爛的木縫里鉆了出來,怯生生地頂著水珠。夏天到了,村里的野小子們發現了這個新“山頭”,呼啦啦爬上寬大的樹樁頂,把它當作“土匪寨”或者“金鑾殿”,在上面追著跑著,尖叫笑鬧,臟兮兮的小手拍打著粗糙的木紋。秋天,一只灰撲撲的麻雀,看中了樹樁深處一個被雨水漚軟的凹坑,叼了些干草細枝,在里面做了個簡陋的窩。偶爾,能聽見里面傳出幾聲細弱的啾鳴。
月圓之夜,清冷的銀輝灑滿小院,也照亮了那黑沉沉的樹樁。斧頭劈砍的溝壑和那漩渦般的年輪,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冷硬。風穿過朽木內部的空洞,發出持續而單調的“嗚——嗚——”聲,像某種古老而不知疲倦的哨子。
又一個春天。樹樁朽得更厲害了,邊緣塌陷下去,露出里面更深的褐色朽木。那幾朵小白蘑菇又悄悄冒了出來,旁邊還鉆出了幾莖嫩綠的、不知名的野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晃著細弱的腰肢。一只黃嘴小山雀“撲棱”一下落在樹樁邊緣,歪著小腦袋,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轉著看了看四周,然后清脆地“啾啾”叫了兩聲,翅膀一振,輕盈地掠過那堵破敗的院墻,飛向遠處那片連綿起伏、生機盎然的青翠山巒。
陽光暖暖地灑下來,落在腐朽的樹樁上,落在水靈的小蘑菇上,落在嫩綠的野草尖上,也落在那小山雀飛走后空蕩蕩的空氣里。院子里很靜,只有風吹過墻頭枯草發出的細微“沙沙”聲,以及樹樁深處,那亙古不變的、空洞的“嗚——嗚——”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