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白日里纏綿的春雨終于歇了,卻并未帶來晴明。濃重的烏云依舊低低壓著杭州城,將星月之光盡數吞噬。空氣中彌漫著飽含水汽的沉滯,帶著西湖特有的、水草與淤泥混合的腥濕氣息。白日的喧囂徹底沉寂下去,整座城市仿佛陷入了某種不安的蟄伏,唯有更夫的梆子聲,在幽深的街巷間單調而空洞地回蕩,更添幾分寂寥與陰森。
西湖,此刻如同一塊巨大的、深不見光的墨玉,倒映著岸邊稀疏寥落的燈火。白日里游人如織的畫舫游船,此刻大多靜靜泊在岸邊,隨著微瀾輕輕起伏,如同一只只蟄伏的巨獸。唯有一艘船,孤零零地停泊在靠近湖心島的偏僻水域,遠離了所有燈火,那便是曾承載著潑天富貴與血腥慘劇的翠微畫舫。
畫舫上下兩層,雕梁畫棟依稀可見往昔的奢華,此刻卻蒙上了一層死亡的陰影。幾盞慘白的燈籠掛在船頭船尾,在夜風中無力地搖晃著,昏黃的光暈只能勉強勾勒出船體模糊的輪廓,反而將更深沉的黑暗投射在舷窗與甲板之上。船身周遭的水面,在微弱的燈光下泛著詭異的油亮,仿佛凝固的血塊。兩名值夜的衙役抱著水火棍,瑟縮在船頭避風的角落里,低聲抱怨著這晦氣的差事,呵欠連天,警惕性早已被寒夜消磨殆盡。
距離畫舫數十丈外,一處臨湖的茂密柳蔭下,蘇白衣的身影與夜色完美地融為一體。他依舊是一身素白,但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那白色竟也顯得幽深。白日里被雨水浸透的衣衫早已被他以內力悄然蒸干,此刻服帖地罩在身上,不染纖塵。他凝望著那艘死寂的畫舫,目光沉靜如淵,仿佛能穿透那層層的黑暗與木板,直視其中凝固的罪惡。腰間玉佩的溫熱感已徹底平息,但那朵血蓮花的印記,卻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頭。
時機已至。
他深吸一口帶著水腥的微涼空氣,體內“素心訣”悄然流轉,一股清冽綿長的真氣自丹田升起,游走于四肢百骸。足尖在濕潤的泥地上輕輕一點,整個人便如一片失去重量的羽毛,悄無聲息地飄然而起,落在了柔韌的柳枝梢頭。柳枝只微微向下彎出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連一片葉子都未曾驚動。
下一刻,他身形再動。
沒有破空之聲,沒有衣袂翻飛的獵獵作響。他的動作舒緩、流暢到了極致,仿佛與這夜風、與這水汽、與這無邊的黑暗達成了某種奇妙的和諧。腳尖在細嫩的柳條上借力輕點,身形便如一道淡不可察的白煙,貼著湖面疾掠而出,帶起的微風,只在墨玉般的湖面上留下幾圈轉瞬即逝的、細如發絲的漣漪。
這便是師門絕學“踏雪無痕”的至高境界,身融天地,氣貫周流,動靜之間,不著一絲煙火氣。
湖面開闊,無遮無擋。蘇白衣的身影在極致的速度與極致的輕靈間轉換自如。他時而如蜻蜓點水,足尖在偶爾露出水面的枯荷殘梗上借力,枯梗微沉即起,水面波瀾不驚;時而又如飛鳥投林,身形拔高數尺,避開巡邏衙役偶爾掃過的困倦目光,再無聲無息地滑落。夜風拂過他沉靜的面容,帶著湖水的寒意,卻吹不散他眼中那探求真相的銳利光芒。
不過幾個呼吸間,那艘死寂的畫舫巨大的陰影已近在眼前。船體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散發著陰冷的不祥氣息。船尾下方,靠近水線的位置,有一道專供小船接駁的窄小舷梯入口,此刻緊緊關閉著。兩名衙役在船頭打盹,對身后迫近的“白影”渾然未覺。
蘇白衣的身形在距離船尾丈許處陡然拔高,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悄無聲息地升上船舷。他并未落在甲板上,而是如同壁虎般,五指在光滑的船體雕花上微微一扣,整個身體便緊貼在了船樓二層的陰影之中。他的動作輕巧得如同貍貓,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側耳傾聽片刻,確認艙內無人,值夜者也未察覺,他才如同游魚般,滑向記憶中白日打探到的、案發的那間主艙室,位于二層最華麗位置的錢萬貫寢艙。
艙門緊閉,上面交叉貼著杭州府衙的封條,鮮紅的官印在昏暗中如同凝固的血痂。蘇白衣指尖微動,一縷凝練如針的真氣悄無聲息地透入門縫,“嗒”一聲輕響,門內精銅鑄造的沉重門閂竟被這股柔勁震得滑開。他輕輕推開一條縫隙,身形一閃,便如鬼魅般沒入艙內,反手又將門無聲掩上,仿佛從未開啟過。
艙門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微光與湖風。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混合著殘留的酒氣、脂粉香以及湖水特有的濕霉味,瞬間撲面而來,如同實質的粘稠之物,包裹了蘇白衣的感官。這氣味,便是死亡留下的最直白的烙印。
蘇白衣并未立刻動作,他屏息凝神,靜靜地立于門后的陰影里,讓自己的眼睛適應這絕對的黑暗。同時,體內“素心訣”運轉,五感被提升到極致。視覺雖暫時無用,但聽覺、嗅覺、觸覺,乃至那玄妙的“靈犀指”帶來的對氣息流動的感知,都成為他探查這死亡密室的觸角。
片刻之后,他自懷中取出一支小巧的銅管火折子。“嚓”一聲輕響,一豆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起來,驅散了小范圍的濃稠黑暗,也映亮了他沉靜如水的面容。
火光照耀下,艙內的景象觸目驚心。
這是一間極盡奢華的寢艙。紫檀木的雕花大床,錦緞的被褥凌亂地堆疊著;紅木的圓桌上,精美的酒壺傾倒,一只白玉酒杯滾落在地毯上,杯口殘留著些許暗紅色的酒液;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此刻大片大片的深褐色污漬浸透了華美的花紋,散發出濃重的血腥,那正是錢萬貫倒斃之處。尸體雖已被移走,但現場遺留的痕跡,足以在腦海中勾勒出死者胸口被利器貫穿、血流如注的慘烈景象。
蘇白衣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子,緩緩掃過艙內的每一寸空間。
門窗:他首先走向那扇緊閉的雕花木窗。窗欞雕刻繁復,插銷是精銅所制,完好無損地從內部緊緊插住。他用指尖細細摩挲插銷的邊緣、槽口以及周圍的木質,入手冰涼光滑,沒有絲毫強行撬動的劃痕或木屑。窗紙也完好無損,沒有破洞。艙門亦是如此,內側的門閂厚重結實,閂得嚴絲合縫,閂桿與門框接觸處同樣光滑,無外力破壞跡象。這確實是一間從內部鎖死的密室。
血跡與拖痕:他的目光落回那大片深褐色的地毯污漬上。血跡浸染的范圍很大,中心區域顏色最深,邊緣則呈現噴濺和流淌的形態。然而,蘇白衣敏銳地注意到,在血跡的邊緣,靠近艙門方向的地毯絨毛,有被強力壓伏、向艙門方向拖拽的細微痕跡!這痕跡非常隱蔽,混雜在血跡的凌亂之中,若非他凝神細察,幾乎難以發現。仿佛有什么東西,或者……什么人,在血泊形成后,被從中心位置拖向過門口?但尸體被發現時是在桌旁……這拖痕指向何處?又意味著什么?
致命傷處:他蹲下身,用火折子靠近地毯上血跡最深的中心區域。地毯的絨毛在這里被大量血液粘結板結。蘇白衣伸出左手,并未直接觸碰,而是運起“靈犀指”的功夫。指尖并未觸及地毯,離著寸許距離,卻仿佛能感受到那處空間殘留的、極其細微的銳氣!那是一種穿透性的、冰冷的殺意殘留,絕非普通刀斧所能留下。傷口應該極其細窄,但深及臟腑,方能造成如此大量而集中的噴濺血跡。
酒桌:他走向傾倒的酒桌。白玉酒杯滾落在地,杯口邊緣殘留著暗紅色的酒漬和少許已經干涸的、帶著油脂光澤的深褐色浮沫。桌面上,除了傾倒的酒壺流淌出的酒痕,并無其他明顯異狀。蘇白衣俯身,湊近那滾落的酒杯,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動了一下。濃烈的酒氣掩蓋下,一絲極其淡薄的、帶著甜膩尾調的奇異香氣,如同游絲般鉆入他的鼻腔。這香氣……與白日里在林婉兒袖口處嗅到的那一絲殘留,竟有幾分相似!他心頭一凜,指尖在杯口殘留的浮沫上虛虛一捻,觸感微膩,帶著一種特殊的滑感,絕非普通酒液殘留。
血蓮花標記:最后,他的目光投向艙內一個陰暗的角落,靠近床榻腳踏的位置。那里,靠近艙板與地毯的接縫處,一片深色的污漬并非血跡,而是被人用某種粘稠的、深褐近黑的液體,精心描繪出的一朵蓮花圖案!九片花瓣,形態扭曲詭異,蓮心一點暗紅,在昏黃跳動的火光下,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邪異美感。這圖案的線條流暢而穩定,絕非慌亂中所為,更像是一種冷酷的儀式性標記。
蘇白衣凝視著那朵血繪的蓮花,目光深邃。他緩步上前,并未直接靠近標記,而是在距離數尺之外停下。再次運起“靈犀指”,凝神感知。
這一次,目標不是銳氣,也不是血跡形態,而是氣息。
他閉上眼睛,心神徹底沉靜下來,摒棄視覺的干擾,只以指尖那玄妙的感應,去捕捉空氣中殘留的、最細微的氣息波動。
艙內的血腥味、酒味、脂粉味、霉味……各種濃烈復雜的氣味如同潮水般涌來,卻又被他強大的心神一一過濾、剝離。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不知過了多久,在那片繪制著血蓮的角落空氣中,一絲微弱到極致、幾乎如同幻覺的異樣氣息,終于被他捕捉到了!
那是一種……香。
并非尋常的熏香或脂粉香。
它極其淡薄,帶著一種奇異的冷冽感,初聞似有若無,細辨之下,卻又隱隱透出一絲甜膩的、如同腐爛花朵般的尾調。這香氣極其特殊,與他之前在酒杯浮沫上感知到的滑膩感,以及白日里林婉兒袖口沾染的細微氣息,隱隱呼應!它若有若無地縈繞在血蓮花標記的周圍,仿佛是這個死亡印記留下的最后一道幽魂。
蘇白衣緩緩睜開眼,橘黃的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躍。他收回指尖,那絲異香的氣息已牢牢印刻在他的感知之中。
他再次環顧這間被死亡和謎團填滿的艙室:完好緊閉的門窗,詭異的拖拽血跡痕跡,細窄深直的致命傷口,殘留著異香和滑膩浮沫的酒杯,以及角落里那朵象征著未知與邪惡的血繪蓮花……
所有的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他腦海中飛速旋轉、碰撞。這絕非一場簡單的仇殺或劫殺。兇手心思縝密,手段詭異,不僅制造了看似完美的密室假象,更在現場留下了充滿儀式感的挑釁標記——那朵血蓮花。而那種奇特的異香,則像一條無形的絲線,將現場、酒杯、甚至白日里被卷入漩渦的林婉兒,隱隱地串聯起來。
林婉兒袖口沾染的,是否就是這種香?她與此案,究竟是受害者,還是……有著更深層的牽連?那詭異的拖痕,又指向何種不為人知的作案手法?
火折子的光芒漸漸微弱下去,銅管開始發燙。蘇白衣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仔細地熄滅火折,確保不留半點火星。再次凝神傾聽艙外,值夜衙役的鼾聲隱隱傳來,湖風拍打船身的聲音單調依舊。
他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到門邊,以真氣震開內閂,將門拉開一道縫隙。外面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與沉寂。他身形一閃,便融入夜色之中,反手輕輕帶上門,門閂再次無聲滑入槽內,封條完好如初,仿佛從未有人踏足過這片被死亡占據的空間。
離開畫舫的過程與來時一樣輕靈飄忽。他踏過水面,掠過枯荷,最終悄無聲息地落回岸邊那株老柳之下。西湖的夜風帶著水汽拂面而來,吹散了身上沾染的些許血腥與異香,卻吹不散他眉宇間凝結的凝重與探詢。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艘在黑暗中如同巨大棺槨般的翠微畫舫,轉身,素白的身影無聲地沒入杭州城沉睡的街巷深處。
夜色如墨,謎團如網。那朵血繪的蓮花,在蘇白衣的心中,緩緩綻開,散發出更加濃郁的不祥氣息。而真相,依舊隱藏在重重迷霧之后,等待著被利劍與智慧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