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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囹圄杏林女

  • 蘇白衣
  • 蒲菊留香
  • 4382字
  • 2025-06-20 19:48:12

雨絲依舊纏綿,卻洗不去杭州府衙門前青石板路上沉積的肅殺與壓抑。黑漆大門洞開,兩尊石獅在雨水的沖刷下,獠牙森然,更添幾分官威的冰冷。衙役們持著水火棍,分列兩旁,神情木然,如同泥塑的煞神??諝庵袕浡睗竦拿刮?、劣質(zhì)燈油燃燒的煙氣,還有一種無形無質(zhì)、卻令人窒息的威壓,顯然那是權(quán)力與律法交織成的羅網(wǎng),足以絞碎尋常百姓的脊梁。

蘇白衣悄然立于府衙對面一處不起眼的屋檐下,雨水沿著瓦當(dāng)?shù)温?,在他腳邊濺起細小的水花。他素白的衣衫濕了大半,緊貼著身形,卻不見絲毫狼狽,反而更襯得他眉目清冷,氣質(zhì)出塵,與周遭喧囂污濁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并未刻意隱匿,只是收斂了氣息,如同融入了這雨幕與陰影之中,目光平靜地越過攢動的人頭,投向那洞開的府衙大門深處。

不多時,雜沓的腳步聲和鐵鏈拖地的刺耳聲響由遠及近。方才在百草堂前所見的那一隊衙役,押著林婉兒,穿過雨幕,出現(xiàn)在府衙大門前。雨水早已將她青色的布裙打得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卻異常挺直的輪廓。她的雙手依舊被粗糙的麻繩縛著,手腕處勒痕清晰可見,甚至有些破皮。濕漉漉的鬢發(fā)貼在蒼白的面頰上,更顯得那雙眼睛清亮得驚人,里面沒有淚,只有一片冰封的湖,湖底是壓抑不住的憂憤與倔強的火焰。

她被推搡著,踉蹌地跨過高高的門檻,消失在府衙幽深的甬道里。那抹青色,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蘇白衣沉靜的眼底掠過一絲微瀾。

“升——堂——!”一聲拖長了調(diào)子的嘶啞呼喊,如同裂帛,撕破了府衙內(nèi)的沉悶。緊接著是沉悶的“威武——”堂威聲,伴隨著水火棍整齊頓地的悶響,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杭州府衙正堂。

光線晦暗,幾盞牛油燈在穿堂風(fēng)中搖曳不定,將堂上“明鏡高懸”的匾額映照得忽明忽暗,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諷刺。堂下人頭攢動,多是聞訊趕來瞧熱鬧的市井百姓,擠擠挨挨,竊竊私語,目光都聚焦在堂中那抹孤立的青色身影上。

知縣錢有德高踞于公案之后,他年約五旬,體態(tài)臃腫,一張面團似的圓臉上嵌著一雙細小的眼睛,此刻正努力擠出威嚴(yán),卻因浮腫的眼袋和松弛的皮肉,顯出幾分力不從心的虛浮。他頭頂烏紗,身著青色鸂鶒補子官袍,手指戴著碩大的玉扳指,不耐煩地敲擊著光滑的案面。

林婉兒被兩個衙役按著肩膀,強行跪在冰冷潮濕的青磚地上。濕透的衣裳貼在身上,寒意刺骨,但她脊背依舊挺得筆直,頭顱微揚,目光不避不讓地迎向堂上那張油膩而陰沉的臉。

“啪!”驚堂木重重拍下,刺耳的聲響在堂內(nèi)回蕩。

“下跪何人?”錢有德拖長了官腔,聲音帶著刻意拔高的威勢。

“民女林婉兒。”清冷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字字清晰,穿透了堂上的嘈雜與堂威的余音,如同碎玉落盤。

“林婉兒!”錢有德提高了聲調(diào),細小的眼睛瞇起,射出審視的精光。

“翠微畫舫錢萬貫員外昨夜慘死艙中,門窗緊鎖,形同密室!經(jīng)仵作初驗,錢員外乃中毒身亡!其生前所飲最后一盞茶中,驗出與你‘百草堂’所售之‘七葉靈芝’藥性相沖之物!更有目擊者見你藥鋪伙計于案發(fā)前登船送藥!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還不速速招認(rèn),你是如何下毒謀害錢員外的?是否早有預(yù)謀?同伙何人?”

一連串的指控如同疾風(fēng)驟雨,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砸向堂下纖弱的女子。堂下百姓一陣嘩然,看向林婉兒的目光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不僅有憐憫,有懷疑,也有幾分看戲的漠然。

林婉兒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卻讓她混亂的心緒瞬間沉靜下來。她抬起頭,目光澄澈,直視錢有德道:“大人明鑒!民女冤枉!”

“冤枉?”

錢有德嗤笑一聲,肥厚的手指捻著案卷,道:“人證物證俱全,鐵證如山!你一句冤枉就想抵賴?莫非當(dāng)本官是那糊涂判官不成?”

“大人!”

林婉兒的聲音陡然拔高,清越中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道:“民女世代行醫(yī),懸壺濟世,深知醫(yī)者仁心,更曉律法森嚴(yán)!謀財害命之事,斷不敢為,亦不屑為!錢員外之死,疑點重重,絕非民女所為!”

“哦?疑點?”

錢有德身體微微前傾,臉上露出一絲貓捉老鼠般的玩味,道:“你且說來聽聽。若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堂下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林婉兒挺直了脊梁,朗聲道:“疑點有三!”

“其一,大人言錢員外乃中毒身亡。敢問仵作大人,所驗何毒?毒性如何?發(fā)作時辰幾何?”她的目光銳利地投向旁邊侍立、神情有些局促的老仵作。

老仵作被這清澈的目光看得一窒,下意識地避開,囁嚅道:“這……茶盞中確有藥性殘留,與七葉靈芝相沖,可致氣血逆行……至于具體何毒……尚需……”

“大人明鑒!”林婉兒不等他說完,便轉(zhuǎn)向錢有德,言辭清晰有力,道:“藥性相沖致氣血逆行,其癥狀多為嘔血、痙攣、氣閉,死者面色應(yīng)呈紫紺或青灰!然民女雖未親見錢員外遺體,但聞抬尸衙役所言,錢員外心口有巨大創(chuàng)口,血流遍地!此絕非內(nèi)腑藥毒之癥,分明是銳器貫穿所致的外傷致命!此疑點一也!請大人詳查傷口,或重新開驗,以辨真?zhèn)?!?

她的話語條理分明,直指要害,竟將仵作含糊的驗尸結(jié)論駁得啞口無言。

堂下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嘆和議論聲,錢有德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沒想到這女子竟懂這些。

林婉兒毫不停頓,繼續(xù)道:“其二,大人言我百草堂伙計于案發(fā)前登船送藥。敢問大人,伙計何時登船?錢員外又是何時遇害?可有確切時辰?”

錢有德皺眉看向旁邊主簿,主簿連忙翻動案卷,答道:“據(jù)船工及護衛(wèi)口供,伙計申時三刻登船送藥。發(fā)現(xiàn)錢員外身死,是在戌時初刻之后?!?

“這便是了!”

林婉兒目光如電,道:“大人!藥性相沖若為真,其發(fā)作極快,快則盞茶之間,慢則半個時辰內(nèi)必見兇險!若真是我百草堂所送之藥導(dǎo)致錢員外中毒,那他應(yīng)在伙計離開后不久,最遲不過酉時,便該毒發(fā)身亡!何至于拖到戌時之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這中間近兩個時辰的空檔,錢員外安然無恙,作何解釋?此時間上,根本對不上!此疑點二也!”

她的反駁邏輯嚴(yán)密,時間推算精準(zhǔn),竟將官府的指控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堂下嗡嗡的議論聲更大了,不少人看向林婉兒的目光已帶上了信服與敬佩。錢有德的額頭微微見汗,捻著扳指的手指有些發(fā)緊。

林婉兒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堅定道:“其三,大人言錢員外因索要‘七葉靈芝’未果,與民女藥鋪起了齟齬,故而民女有作案動機。敢問大人,錢府管家送來索要七葉靈芝的訂單憑據(jù)何在?訂單之上,可蓋有錢府印章?可有錢員外親筆花押?”

錢有德一愣,看向主簿。主簿慌忙在案卷中翻找,只找出一張普通的、墨跡尚新的便箋,上面寫著求購七葉靈芝云云,落款只有一個潦草的“錢”字,并無印鑒花押。

“大人請看!”林婉兒目光灼灼。

“此等便箋,莫說城中富戶,便是尋常百姓,十文錢便能找人代寫十張!如何能證明是錢員外親筆所書,親自索要?若真是錢員外所需,如此珍貴之物,豈會連一張正式的、蓋有私印的訂單都吝于出具?此中蹊蹺,大人不覺得可疑嗎?百草堂雖小,但行事亦有章程,此等來歷不明、無憑無據(jù)的‘訂單’,民女豈敢輕信?又豈會因此便起謀害之心?此疑點三也!”

她一口氣說完,胸膛微微起伏,蒼白的臉頰因激動而泛起一絲異樣的紅暈。堂內(nèi)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這個跪在冰冷磚地上、渾身濕透、雙手被縛的年輕女子,此刻卻仿佛身披無形的鎧甲,以醫(yī)者的嚴(yán)謹(jǐn)、縝密的邏輯和不屈的勇氣,將高高在上的縣尊和官府的指控,駁斥得體無完膚!她所展現(xiàn)出的冷靜、學(xué)識與膽魄,遠超尋常閨閣女子,甚至令許多須眉男子汗顏。

錢有德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細小的眼睛死死盯著林婉兒,像是要噴出火來。他精心羅織的“鐵案”,竟被這女子三言兩語拆解得搖搖欲墜!尤其那第三點關(guān)于“七葉靈芝”訂單的質(zhì)疑,更是戳中了他心底某個不能言說的隱秘,讓他又驚又怒。他猛地一拍驚堂木,巨大的聲響震得眾人心頭一跳。

“大膽刁婦!”

錢有德厲聲咆哮,試圖用官威壓制。

“巧舌如簧,妄圖顛倒是非!你所說種種,不過是狡辯之詞!仵作驗尸或有疏漏,時辰或有出入,訂單真?zhèn)我啻樽C!然則你藥鋪伙計登船送藥,藥茶中有相沖之物殘留,此乃不爭之事實!你便是最大的嫌犯!本官豈容你在此妖言惑眾,擾亂公堂?”

他喘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陰狠,道:“案情復(fù)雜,疑點尚多,為免你串供或潛逃,本官裁定,將林婉兒收押女監(jiān),待詳查仵作復(fù)驗、查證訂單、再審船工護衛(wèi)之后,再行定奪!退堂!”

他根本不給林婉兒再辯駁的機會,直接下了收押令,試圖強行將此事壓下。

“威武——”衙役們再次頓響水火棍。

兩名如狼似虎的女牢婆子立刻上前,不由分說,一左一右粗暴地架起林婉兒。她掙扎了一下,那被繩索磨破的手腕傳來一陣刺痛,讓她眉頭緊蹙。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堂上那張因羞惱而扭曲的胖臉,眼中最后一絲期望也熄滅了,只剩下冰冷的絕望與徹骨的嘲諷。她沒有再喊冤,任由那粗糲的手掌將自己拖離這污濁的大堂,拖向那更加黑暗潮濕的所在。

堂下百姓一陣騷動,噓聲、嘆息聲、不平的低語聲交織在一起。錢有德拂袖而起,在師爺?shù)拇負硐?,臉色鐵青地退入后堂。

人群漸漸散去,低聲議論著今日堂審的離奇與不公。蘇白衣依舊立在原處,檐下的陰影半掩著他的面容。堂上的交鋒,林婉兒的辯駁,錢有德的惱羞成怒,衙役的粗暴,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耳中。

他清楚地看到了林婉兒被強行拖走時,手腕上被麻繩磨破滲出的血痕,以及那青色袖口處沾染的幾點深褐色污漬。那污漬……蘇白衣的瞳孔不易察覺地微縮。那不是泥土,也非血跡,倒像是……某種藥材的粉末?混雜著極其細微的、一種他曾在某些特殊場合聞到過的、帶著甜膩尾調(diào)的異香?這味道極其淡薄,混雜在衙門的霉味、燈油味和人汗味中,若非他自幼習(xí)練“素心訣”,五感遠超常人,加之“靈犀指”對細微氣息的敏銳,幾乎難以察覺。

這女子身上,怎會沾染這種……東西?與那畫舫血案有關(guān)?還是與那神秘的“血蓮花”有關(guān)?

堂審已散,衙役開始驅(qū)趕滯留的人群。蘇白衣最后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后堂通道,那林婉兒消失的方向,以及那象征著權(quán)力與不公的公案。他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匯入散去的人流,素白的背影在煙雨迷蒙的街巷中漸行漸遠。

他并未立刻離開府衙范圍,而是在附近尋了一處僻靜茶攤坐下,要了一壺最尋常的粗茶。雨水順著簡陋的竹棚邊緣滴落,在他腳邊匯成小流。他慢慢地啜飲著苦澀的茶水,目光卻仿佛穿透了雨幕與高墻,落在那陰森的女牢之中。

林婉兒……百草堂……七葉靈芝……藥性相沖……銳器致命……血蓮花……

玉佩緊貼著他的肌膚,那絲因“血蓮花”而起的溫?zé)岣?,在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后,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漣漪微微擴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牽引。

堂上的林婉兒,冷靜、睿智、倔強,在強權(quán)之下依舊保持著醫(yī)者的嚴(yán)謹(jǐn)與尊嚴(yán)。她所展現(xiàn)出的風(fēng)骨,絕非尋常女子所能擁有。她的辯駁,條理清晰,直指要害,絕非空穴來風(fēng)。錢有德那急于收押的狼狽與色厲內(nèi)荏,更是欲蓋彌彰。

這案子,果然不簡單。那朵血繪的蓮花,如同一個不詳?shù)挠∮洠\罩著畫舫,籠罩著林婉兒,也籠罩著這煙雨江南。

蘇白衣放下粗陶茶杯,杯底與木桌輕輕一碰,發(fā)出微不可聞的脆響。他望向西湖的方向,雨霧中,那艘沉寂的翠微畫舫,如同一個巨大的謎團,靜靜地泊在湖心。

夜,或許能揭開一些白晝無法觸及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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