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線縛貪嗔
- 蘇白衣
- 蒲菊留香
- 5574字
- 2025-06-29 20:40:13
暮色四合,將玲瓏塔七層飛檐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如同蟄伏的巨獸。塔頂密室之中,燈火早已熄滅,唯有幾縷慘淡的月光透過窗欞縫隙,在地面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塊。空氣里彌漫著灰塵與殘留的“無息散”粉末混合的微澀氣味,寂靜得能聽見心跳。
蘇白衣與林婉兒并未離去,虛塵自盡后留下的那幾卷烏金絲線和特殊粉末,如同冰冷的毒蛇,盤踞在兩人心頭。塔失重寶,高僧殞命,兇手伏誅卻線索中斷,這絕非終點。
“絲線為引,粉末掩蹤,光影惑目……”
蘇白衣立于密室中央,清冷的目光緩緩掃過緊閉的門窗、光潔的地面、高聳的穹頂,最終定格在供奉琉璃佛心如今卻空空如也的蓮臺之上。
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穿透迷霧的銳利,道:“兇手非為炫技,實乃不得不為。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取走塔頂之物,唯有借這塔本身為‘器’,方能行此‘瞞天過海’之局。”
林婉兒輕輕頷首,指尖捻起一點從虛塵身上搜出的粉末,湊近鼻端細嗅,又借著月光仔細審視道:“此粉質地極細,近乎透明,沾附力強,應是用于涂抹在絲線之上,減少摩擦聲響,并在特定光線下產生極細微的反光,便于遠處操控者觀察絲線軌跡。”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明悟,道:“蘇大哥,你說那‘琉璃佛心’,是否本身也有異處?”
蘇白衣聞言,眼中精光一閃,轉身大步走向慧明大師暫居的禪房。片刻后,他帶回一本紙張泛黃、墨跡古拙的寺志抄本,迅速翻至記載“琉璃佛心”的一頁,遞與林婉兒。
“大師言及,此物乃天竺高僧所獻,非金非玉,通體澄澈,內蘊七彩霞光。寺志有載:‘每值晴日巳時三刻,日輪正懸,其光透塔窗西牖,直射佛心,則寶光粲然,七色流轉,滿室生輝,恍若佛國臨凡。’”
“巳時三刻,正是寶物失竊之時。”林婉兒低呼。
指尖劃過那段文字,心中豁然開朗,道:“兇手定是深諳此節,他利用這‘琉璃佛心’遇強光則折射異彩的特性,配合塔身結構,以堅韌的烏金絲線為牽引,遠處操控,在寶光最盛、最引人注目、也最易掩蓋細微操作的瞬間,制造出‘佛光顯現,寶物飛升’的幻象。眾人目光皆被那奪目的七彩光華吸引,心神震撼之際,誰又能留意到一絲極細的反光絲線,正悄然將寶物‘釣’走?”
蘇白衣點頭,目光如電,再次投向密室西側那扇唯一的高窗。窗外,暮色沉沉,已非失竊時的白晝。
“絲線操控,需極精準的力道與角度,且要避開塔內僧眾視線,絕非在塔內或塔周近處可以完成。必有一處絕佳的‘釣臺’,既隱蔽,又能俯瞰塔頂,視線無阻,距離適中……”
他的目光越過窗欞,投向塔外。夜色中,西湖波光粼粼,遠處樓閣影影綽綽。驀地,一座燈火通明、高達五層的宏偉酒樓映入眼簾,便是望江樓。它矗立在湖濱最繁華之地,正對著玲瓏塔,其頂層視野開闊,毫無遮擋,塔頂情形一覽無余。
“望江樓。”蘇白衣與林婉兒幾乎同時吐出這個名字。
翌日清晨,晨鐘尚未散盡,望江樓已開始了一日的喧囂。跑堂的吆喝聲、食客的談笑聲、杯盤碰撞聲,匯成一片市井的洪流。蘇白衣與林婉兒換了身不起眼的布衣,扮作遠道而來慕名賞景的尋常客人,踏入了這座名動杭州的酒樓。
拾級而上,直奔頂層。此處雅間不多,陳設更為精致,憑欄遠眺,西湖煙波、玲瓏寶塔盡收眼底,視野極佳,一個伶俐的小伙計殷勤地上前招呼。
“二位客官好眼光,咱們望江樓頂層這‘攬勝閣’和‘觀潮軒’,那可是全杭州城賞景的頭一份。您看這玲瓏塔,看得多真切,連塔尖的風鐸都數得清。”
小伙計口齒伶俐,臉上堆滿職業的笑容。
蘇白衣目光掃過幾個雅間,狀似隨意地問道:“小哥,前幾日,就是玲瓏塔失寶那天的巳時左右,這頂層可有人包下?”
小伙計撓了撓頭,回憶道:“那天?哦,有的有的。‘觀潮軒’被一位姓胡的富商老爺包了一整天呢。說是要宴請貴客,欣賞什么‘佛光寶氣’的奇景。出手可闊綽了,光訂金就給了十兩雪花銀。”
“胡老爺?他可曾親自前來?”林婉兒追問,聲音溫和。
“這……”小伙計臉上露出一絲古怪。
“說來也怪,包場的是胡老爺的管家,銀子也是管家付的。巳時快到時,確實來了幾位客人進了‘觀潮軒’,可從頭到尾,小的也沒見著胡老爺本人。送茶水點心進去時,瞧見里面幾位客人……嗯,舉止有點怪,不像是來吃酒賞景的,倒像是在……像是在擺弄什么鏡筒玩意兒?對著玲瓏塔的方向,調來調去,神神秘秘的。小的也不敢多問,送了東西就趕緊出來了。”
“鏡筒?”蘇白衣心中一動。
“什么樣的鏡筒?小哥可還記得?”
“大概……這么長。”
小伙計比劃了一個尺許的長度,道:“黃銅的,兩頭鑲著琉璃片,亮閃閃的。看著挺精巧,就是不知道干啥用的。哦對了,其中有個客人,手指關節特別粗大,像是常年做力氣活的。”
線索逐漸清晰,包房、未露面的富商、神秘的客人、調試的鏡筒、粗大的指節……這一切都指向一個精心布置的遠程操控點。
就在這時,樓下街道傳來一陣喧嘩。林婉兒憑欄下望,只見一個形容猥瑣、穿著油膩短褂的漢子,正被兩個膀大腰圓的潑皮追打。那漢子抱頭鼠竄,口中連連告饒道:“虎哥,豹哥,饒命,再寬限兩日,就兩日。那‘閻王笑’的貨款,小的砸鍋賣鐵也一定湊齊。”
“閻王笑?”
林婉兒秀眉微蹙,低聲對蘇白衣道:“此乃江湖上一種極其霸道的烈性麻痹毒藥,中者四肢僵冷,口不能言,十二個時辰內若無解藥,心脈凝滯而亡。配制不易,價昂且禁。”
蘇白衣目光一凝,瞬間聯想到虛塵自盡時咬碎的毒丸。那毒性猛烈,發作極快,絕非普通毒物。他朝林婉兒微微頷首,身形一閃,已如一片落葉般悄無聲息地飄下酒樓。
僻靜無人的死胡同里,那被喚作“老蝎子”的毒販蜷縮在墻角,鼻青臉腫,瑟瑟發抖。追打他的兩個潑皮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蘇白衣負手而立,素白的衣袂在巷弄的穿堂風中微微拂動,神色平靜無波,卻自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壓彌漫開來。林婉兒靜靜站在他身側,目光清冷地注視著老蝎子。
“好……好漢饒命,女菩薩饒命。”
老蝎子嚇得魂飛魄散,磕頭如搗蒜,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錢,錢都給你們。”
他手忙腳亂地掏出身上所有散碎銀兩和銅板。
“錢,買不了你的命。”
蘇白衣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刺入老蝎子耳中,道:“‘閻王笑’,賣給誰了?”
老蝎子渾身一顫,眼神閃爍道:“沒……沒賣……小的哪敢……”
話音未落,林婉兒素手輕揚,一枚細如牛毛的金針已無聲無息地刺入老蝎子頸側一處穴位。老蝎子只覺得一股奇癢瞬間從針眼處爆發,如同千萬只螞蟻鉆入骨髓,沿著血脈瘋狂啃噬,瞬間席卷全身。那癢深入骨髓,直鉆心肺,偏偏又動彈不得,連抓撓都做不到。
“啊……癢,癢死我了。饒命,女菩薩饒命啊。”
老蝎子發出殺豬般的慘嚎,涕淚橫流,在地上瘋狂扭動翻滾,恨不得將皮肉都抓撓下來,偏偏金針所制,只能像離水的魚一樣徒勞地抽搐。
林婉兒面無表情,聲音清越如冰玉相擊道:“此針名‘萬蟻噬心’,可引氣血逆行,如萬蟻啃骨。你說一句謊,這癢便深一分,持續一刻。若半個時辰內無解,則氣血逆沖爆裂而亡。說,‘閻王笑’賣給誰了?那買家有何特征?”
老蝎子哪里還受得了這等非人的折磨,意志瞬間崩潰,嘶聲哭喊道:“我說,我說,是城西的周扒皮,周老爺。是他府上的管事來買的,要得急,給了三倍的價錢,小的……小的貪財……就……就賣了。”
“周扒皮?”
蘇白衣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此人是杭州城內有名的豪強,靠放印子錢、強買強賣起家,家資巨萬,豢養打手,橫行鄉里,是連官府都頭疼幾分的滾刀肉。
“那管事有何特征?周扒皮買此劇毒何用?”
“管……管事是個瘦高個,左邊眉毛缺了半截。是……是周扒皮的心腹。”
老蝎子癢得幾乎要暈厥過去,語無倫次,道:“用……用處小的真不知道啊,只……只隱約聽那管事提了句……說是什么‘黑煞門’的大人要用……練功……還是煉寶……小的沒聽清……饒了我吧。解藥,給我解藥。”
黑煞門,蘇白衣與林婉兒對視一眼,心中了然。這個盤踞在西南邊陲、行事狠辣詭異的邪派,向來覬覦能增強功力或助長邪術的天材地寶。“琉璃佛心”乃佛門圣物,傳聞有靜心凝神、驅邪避穢之效,對于修煉某些陰毒功法的黑煞門人而言,或許正是夢寐以求的“補品”或壓制反噬的“良藥”。
林婉兒指尖一彈,又是一枚金針飛出,刺入老蝎子另一處穴位。那深入骨髓的奇癢如潮水般迅速退去,老蝎子癱軟在地,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渾身被冷汗浸透,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劇烈喘息,看向林婉兒的眼神充滿了無邊的恐懼。
“今日之事,若透出半字……”
蘇白衣的聲音淡漠傳來,如同宣判。
“不敢,打死小的也不敢。”老蝎子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跪好,磕頭如搗蒜,道:“小的爛在肚子里。爛在肚子里。”
夜色如墨,將周府那占地廣闊、圍墻高聳的宅邸籠罩在一片壓抑的黑暗中。朱漆大門緊閉,門前一對石獅子在燈籠昏黃的光線下顯得面目猙獰。府內隱約傳來絲竹宴飲之聲,夾雜著周扒皮那標志性的、如同夜梟般的沙啞狂笑。
蘇白衣與林婉兒如同兩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越過丈許高的圍墻,落在府內一座假山的陰影里。府內守衛看似森嚴,巡夜的家丁提著燈籠懶散地走過,但在蘇白衣眼中,處處皆是破綻。他“踏雪無痕”的輕功施展開來,帶著林婉兒在亭臺樓閣、花木山石間穿梭,如入無人之境,直撲后院燈火最為通明、喧囂聲最盛的那座主廳。
廳內觥籌交錯,酒氣熏天。主位之上,一個身材矮胖、穿著錦緞員外袍、滿面油光的中年男子,正是周扒皮。他一手摟著一個濃妝艷抹的歌姬,一手舉著酒杯,正唾沫橫飛地對著下首幾個勁裝結束、氣息彪悍的江湖客吹噓:
“……哈哈哈。各位黑煞門的上使放心。有我周某在杭州城這一畝三分地,就沒有辦不成的事。那破廟的和尚,骨頭再硬,能硬得過咱的銀子?硬得過咱的刀子?玲瓏塔那地方,我的人早就摸透了。這次能請動‘鬼手’張大師親自出手,又有貴派的‘閻王笑’助陣,再加上虛塵那禿驢里應外合,保管神不知鬼不覺。那‘琉璃佛心’,此刻怕是已安安穩穩躺在……”
他話音未落,廳門“砰”的一聲巨響,竟被一股沛然大力震得四分五裂。
木屑紛飛中,一襲白衣飄然而入,如同月華流瀉,瞬間照亮了這充滿酒色財氣的污濁廳堂。蘇白衣手持裹著青布的長劍,神色冷峻,目光如寒星,直刺主位上的周扒皮。
“誰?。”
廳內眾人駭然變色,歌姬們尖叫著縮成一團。周扒皮更是驚得手一抖,酒杯“啪”地摔在地上,酒液四濺。他身旁那幾個黑煞門人反應最快,瞬間拍案而起,兵刃出鞘,兇厲的目光死死鎖定門口的不速之客。為首一人,身高八尺,面如鍋底,虬髯戟張,手中提著一柄通體黝黑、粗如兒臂的沉重短柄巨杵,杵頭鑄成猙獰的惡鬼吞口狀,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兇煞之氣,正是黑煞門此次行動的頭目,“黑煞金剛”屠剛。
“周扒皮。”
蘇白衣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廳內的嘈雜,帶著一股凜然正氣,道:“勾結妖邪,戕害高僧,盜取佛寶,罪不容誅。交出‘琉璃佛心’,束手就縛。”
“放屁,哪來的野小子,敢到周老爺府上撒野。”
周扒皮驚怒交加,肥胖的臉上橫肉抖動,指著蘇白衣厲聲嘶吼,道:“給我剁了他。剁成肉泥。”
“找死。”
屠剛早已按捺不住,暴喝一聲,聲如悶雷。他足下發力,沉重的身軀竟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如同出膛的炮彈,裹挾著一股腥風,直撲蘇白衣。手中那柄“破煞杵”更是挾著千鈞之力,惡狠狠地攔腰橫掃而來。杵未至,那狂暴的勁風已吹得蘇白衣衣袂獵獵作響,廳中燭火劇烈搖曳,仿佛要將一切阻擋之物都碾為齏粉。這正是黑煞門賴以成名的“瘋魔十八杵”,講究以力破巧,一杵破萬法。
面對這勢若瘋虎、剛猛無儔的一擊,蘇白衣身形未動,眼神卻驟然變得無比沉靜。就在那沉重的破煞杵即將及體的剎那,他動了。
沒有硬撼,沒有后退。只見他手中那裹著青布的長劍倏然出鞘。
劍光乍現,并非驚雷掣電般的奪目,而是一道清冷、綿柔、如同初春細雨拂過柳梢般的流光。劍身狹長,色如秋水,在燭火下流淌著內斂的鋒芒。正是“素心劍法”中的守御精要“弱柳扶風”。
劍光如絲如縷,似慢實快,精準無比地貼上了橫掃而來的破煞杵。沒有驚天動地的碰撞巨響,只有一聲低沉綿長的“嗡”鳴。蘇白衣手腕微旋,劍身仿佛化作無數柔韌的柳條,順著破煞杵那狂暴無匹的力道輕輕一拂、一引、一卸。
屠剛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仿佛擊入了空蕩蕩的棉絮之中,又像是砸進了深不見底的泥潭。他全力爆發出的剛猛勁道,竟被那看似柔弱無力的劍光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柔韌與巧勁層層化解、引偏。破煞杵上凝聚的兇煞之氣如同撞上了一道無形的流水屏障,被溫柔而堅定地導向一側。
“砰。”
沉重的破煞杵狠狠砸在蘇白衣身側的空地上,鋪地的金磚應聲碎裂,碎石飛濺,砸出一個深坑。屠剛這勢在必得的一擊,竟完全落空。巨大的力量反噬回來,震得他雙臂發麻,氣血翻騰,魁梧的身軀也因用力過猛而微微一個趔趄,空門大開。
就在這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電光火石之間,蘇白衣那沉靜如水的眼眸中,寒芒乍現。引偏破煞杵的長劍沒有絲毫凝滯,如同行云流水般順勢回旋,劍尖倏忽上挑,化作一點凝聚到極致的寒星。
“驚鴻一瞥”。
這一劍,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如驚鴻過隙,白駒瞬逝。清冷的劍光仿佛撕裂了空氣,帶著洞穿一切虛妄的決絕,精準無比地刺向屠剛因用力而暴露在外的右手手腕神門穴。
屠剛只覺眼前寒光一閃,手腕處傳來一陣刺骨的冰寒與劇痛。仿佛被毒蛇噬咬。他悶哼一聲,五指瞬間酸麻無力,再也握持不住那沉重的破煞杵。
“哐當。”
一聲巨響,黝黑的破煞杵脫手墜落,重重砸在地上。
屠剛捂著手腕踉蹌后退,鮮血從指縫中汩汩涌出,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暴怒。他縱橫西南,憑這柄破煞杵不知砸碎了多少高手的頭顱,從未想過竟會被一個看似文弱的年輕人,以如此輕描淡寫、卻又玄奧莫測的劍法,一招破去兵器。
“點子扎手,并肩子上。”
屠剛嘶聲怒吼,他身后的幾名黑煞門弟子這才如夢初醒,紛紛怒吼著拔出淬毒刀劍,從兩側包抄撲向蘇白衣,刀光劍影瞬間交織成一片致命的羅網。
與此同時,一直靜立蘇白衣身后的林婉兒也動了。她身影如青煙般飄忽,瞬間切入戰團邊緣,目標并非那些兇悍的黑煞門徒,而是主位上那已經嚇破了膽、正欲在打手護衛下溜向后堂的周扒皮。
“周老爺,哪里去?”
林婉兒聲音清冷,玉指如蘭花綻放,數點寒芒已無聲無息地射向周扒皮肥胖身軀的幾處要穴。正是林家“回春手”中的制敵絕技“金針渡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