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北麓的寒氣,像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死死纏在身上。山風卷著細碎的雪沫子,抽打在臉上,刀割似的疼。通往東林寺的古老石階,覆著一層薄而滑的冰殼,在昏沉的暮色里泛著青幽的光。每一步都需用腳跟試探著鑿下去,稍有不慎便是滾落山崖的下場。
小吳抱著沉重的藤籃,籃里僅存的兩罐“鄱陽湖特供”凍得像兩塊鐵疙瘩,凝固的血痂被雪粉覆蓋,成了骯臟的灰白色。他佝僂著背,眼鏡片上糊滿了冰霜,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在冷空氣里拉出長長的白霧。白十三的狀況更糟。焦黑的翅膀被寒風一激,僵硬得如同枯枝,每一次試圖拍打都引來它痛苦的悶哼。它只能用那只光禿禿的左爪和完好的右爪,交替扒拉著覆冰的石階,艱難地向上挪動,在雪地上留下歪歪扭扭、帶著血痕的爪印。
我走在最前,胸前的夾克內袋緊貼著心口。菊精們蜷縮在溫暖的黑暗里,乳白的光暈微弱而穩定地亮著,傳遞出混合著旅途疲憊和對“雪”的純粹期待。它們似乎并未因斷臂同伴而過度悲傷,或者說,屬于微小生靈的哀慟早已被對五柳先生無條件的信任和對新奇的渴望所覆蓋。“雪……先生……”的意念如同細小的暖流,微弱地抵抗著刺骨的嚴寒。
懷中,赑屃的甲片冰冷沉重,像一塊亙古不化的寒冰。指腹下,周瑜鑰匙的光斑沉寂依舊。唯有背后,那幾道被茶精風刃撕裂、又被赑屃金血與陶淵明氣息催愈的傷口深處,殘留著一絲冰冷的麻癢——那是茶毒被強行壓制而非拔除的痕跡。更深處,白居易的詩句似乎也被這佛門凈地的氣息安撫,蟄伏在血肉里,留下冰冷的墨跡。
終于,轉過最后一道覆滿冰掛的巨大山巖,視野豁然開朗。
東林寺的山門,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風雪暮色之中。
朱漆斑駁,銅釘黯淡。兩尊飽經風霜的石獅子蹲踞門旁,鬃毛和脊背上堆著厚厚的積雪,獅面被冰殼覆蓋,模糊了威嚴,只剩下一種被歲月凍結的孤寂。巨大的門楣上方,“東林寺”三個鎏金大字蒙著厚厚的雪塵,黯淡無光。最詭異的是那兩扇沉重的大門——它們并非緊閉,而是虛掩著,露出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縫隙里,沒有寺廟應有的香火氣、誦經聲、或僧侶行走的動靜。只有一片死寂的、比山風更冷的黑暗,以及一股若有若無的……墨香?
陶淵明信中那句“觀雪東林”,茶精咬牙切齒的“記賬”,此刻都指向這扇虛掩的、散發著不祥死寂的佛門。
“門……門開著?”小吳的聲音在寒風中斷斷續續,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一絲不安。
白十三卻猛地停下腳步,焦黑的翅膀微微炸起,豆眼死死盯著那道門縫,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充滿警示的“咕嚕”聲。
不對勁。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千年古剎,倒像一座巨大的、被遺棄的陵墓。
我示意小吳和白十三留在原地,自己則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頂著刺骨寒風,一步步踏上最后幾級覆冰的石階,走向那道虛掩的門縫。
越靠近,那股墨香越是清晰。不是尋常寺廟的檀香,而是帶著陳年宣紙、松煙墨錠和一絲……冰冷怨氣的味道。這墨香仿佛有生命般,纏繞在門扉的每一道木紋里,滲入門檻下的積雪中。
終于,來到門前。門縫里的黑暗濃稠得化不開,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我側過身,將半邊臉貼在冰冷粗糙的門板上,向內窺視。
視線艱難地適應著門內的昏暗。
沒有巍峨的大殿,沒有繚繞的香火。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覆滿整個前庭地面的、厚厚的積雪!但這雪……并非純白!
雪地上,布滿了凌亂交錯的巨大黑色字跡!每一個字都大如磨盤,墨色淋漓,邊緣被寒風凍結,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如同凝固血塊般的暗紫色澤!這些字跡并非工整書寫,而是如同狂怒之下的潑墨揮毫,力透“雪”背,深深烙印在凍土之上!筆鋒癲狂,透著一股撕裂般的怨憤!
“青!衫!濕!”
“無!管!弦!”
“慘!將!別!”
“江!浸!月!”
正是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句子!它們被拆解、放大、扭曲,像一道道泣血的詛咒,鋪滿了整個東林寺的前庭!濃烈的、帶著孤憤與濕冷江州夜雨的墨氣,正是從這些凍結的墨字中散發出來,彌漫在死寂的空氣里!
目光順著這些狂亂的墨字向深處延伸。穿過前庭,主殿的方向一片昏暗,只能看到殿門輪廓。殿門似乎敞開著,但里面沒有任何光亮。殿門前的臺階上,赫然堆積著一座小山般的……青黑色物體!
是石頭?不!形狀太規整了!是……碑?無數斷裂的、殘缺的、大小不一的石碑,雜亂無章地堆疊在一起,形成一座高達數米的碑冢!每一塊殘碑上都刻著模糊不清的文字,散發著滄桑和破敗的氣息。碑冢頂端,斜插著一塊相對完整的巨大石碑,碑面朝外,上面用遒勁的魏碑體刻著三個巨大的字,每一個筆畫都如同泣血的控訴:
“閉!門!羹!”
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這哪里是佛門圣地?分明是被滔天文怨冰封的詛咒之地!陶淵明讓我們來看雪,難道就是看這由白居易怨氣凝結的“墨雪”和這座代表拒絕的“閉門羹”碑冢?
“沙沙……”懷中的菊精們似乎也感應到門外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怨氣,傳遞出不安的悸動。
就在心神劇震之際——
“嘎吱——!”
身后傳來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猛地回頭!
只見那兩扇虛掩的、沉重的朱漆山門,竟在沒有任何外力推動的情況下,開始緩緩地、無聲無息地……自行關閉!
速度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碾碎一切的沉重感!門軸轉動發出干澀刺耳的呻吟,如同垂死巨獸的喘息。門縫迅速變窄,門內那鋪滿墨雪、堆著碑冢的絕望景象,如同被拉上的幕布,一點點被隔絕!
“門要關了!”下方傳來小吳驚恐的尖叫!
跑!必須進去!否則陶淵明的“觀雪”任務完不成,茶精的六百斤松針債務立刻就會變成索命符!
我顧不上門內的詭異,猛地發力前沖!身體幾乎是貼著最后殘留的門縫,硬生生擠了進去!
“砰——!”
沉重的撞擊聲在背后響起!兩扇巨大的山門徹底合攏!巨大的聲響在死寂的庭院中回蕩,震得檐角冰掛簌簌墜落!最后一線暮光被徹底隔絕在外,門內瞬間陷入一片比之前更甚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只有腳下,那些巨大的、被凍結的墨字,在絕對的黑暗中,竟開始散發出幽幽的、冰冷的紫黑色熒光!“青衫濕”、“無管弦”……每一個字都像一只只從地獄睜開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闖入者!
徹骨的寒意和濃烈的怨氣如同無形的冰水,瞬間淹沒了全身!后背深處,那些被佛門氣息暫時安撫的白居易詩句,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墨魚,猛地活了過來!皮膚下的冰冷墨跡瞬間變得滾燙,瘋狂地游走、沖撞!仿佛要破開皮肉,與地上這些同源的怨氣墨字融為一體!
“呃啊!”劇烈的灼痛和靈魂被撕扯的感覺讓我悶哼出聲,踉蹌著扶住旁邊冰冷的石柱,才勉強沒有摔倒。懷中的菊精們發出驚恐的“沙沙”聲,光暈亂顫,它們純凈的意念被這滔天的文怨沖擊得幾乎要潰散!
大門合攏的巨響余音還在黑暗中回蕩,另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
“咚……咚……咚……”
沉悶,緩慢,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從主殿的方向傳來。
像是木槌敲擊朽木,又像是……沉重的腳步踏在空心的地板上?
聲音越來越近,伴隨著一種極其細微的、如同無數沙礫滾過琉璃表面的摩擦聲。
黑暗中,主殿敞開的殿門口,那座由無數殘碑堆積而成的“閉門羹”冢頂端,那斜插的巨大石碑旁,緩緩浮現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輪廓在碑冢頂端站定。借著地上墨字散發的幽幽紫黑熒光,勉強能看清——
那是一個極其瘦高的“人影”。
它穿著寬大破舊的灰色僧袍,漿洗得發白,袖口和下擺都磨損成了流蘇。僧袍空空蕩蕩,仿佛里面支撐的只是一副骨架。它沒有戴僧帽,光禿禿的頭顱在幽光下呈現出一種非人的、光滑的青灰色,如同被打磨過的石頭。頭顱低垂著,看不清面容。
最令人頭皮發麻的是它的“手”!
那根本不是人類的手!而是兩支巨大的、由無數細小的、黑色方塊字構成的“手臂”!那些方塊字如同活物般在它“手臂”上緩緩蠕動、組合、分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字跡模糊不清,隱約可見“戒”、“律”、“嗔”、“怨”等佛門戒律與負面情緒的字眼。
此刻,這雙由蠕動文字構成的巨手,正捧著一塊邊緣殘缺的、同樣由蠕動文字構成的黑色木魚!它右手握著一根同樣由細小文字凝結而成的槌,正一下、一下,緩慢而沉重地敲擊著那文字木魚。
“咚……咚……咚……”
每敲擊一下,木魚上便有無數細小的文字被震落,如同黑色的塵埃,飄散在充滿怨氣的空氣中。同時,地上那些巨大的紫黑熒光墨字,光芒也隨之明滅一次,怨氣便濃重一分!
它低垂的頭顱緩緩抬起。
沒有五官!
本該是臉的位置,只有一片絕對光滑、如同鏡面的青灰色平面!鏡面上,倒映著下方庭院中那些巨大的、散發著怨氣的墨字!“青衫濕”、“慘將別”……扭曲的字跡在它“臉”上流淌、變形,如同活著的刺青!
它那由蠕動文字構成的“嘴”的位置,緩緩裂開一道縫隙,沒有聲音發出,但一股冰冷死寂、充滿戒律束縛與無盡怨念的意念,如同冰錐般直接刺入我的腦海:
“佛門……閉戶……”
“文怨……鎮封……”
“生人……勿近……”
“退……去……”
伴隨著這意念,它敲擊木魚的右手猛地抬起!那根由無數“戒”、“律”字樣凝結成的文字槌,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隔空遙遙指向我!
“轟——!”
一股無形的、由無數細小黑色戒律文字構成的精神風暴,裹挾著滔天的佛門威壓與文怨戾氣,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水,瞬間席卷了整個前庭!地上的紫黑墨字光芒暴漲,怨氣凝成實質的冰冷鎖鏈,從四面八方纏繞而來!
死亡的陰影,比門外的風雪更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