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簽押房內,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將至。李崇道面沉似水,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紫檀木案幾,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案頭堆放著關于陳主事案的卷宗,仵作的初步驗尸格目赫然在列:體表無傷,內臟無顯著病變,唯心血中檢出微量不明毒素,與香爐殘留灰燼中析出的奇異成分吻合。毒,確在香中!然而,這毒物卻非已知的任何一種,其性陰詭,發作緩慢,可令人于無知無覺中生機斷絕,端坐而亡。
“查!給本官徹查!”李崇道的聲音壓抑著怒火,“陳府所有能接觸書房、接觸香料之人,一個不漏!香料來源,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來!”
命令如山,刑部與南城兵馬司的差役傾巢而出。蕭硯與趙捕頭被李崇道親點,負責追查香料這條最關鍵的線索。
陳府管家戰戰兢兢,翻出近半年的香料采買記錄。陳主事所用檀香,皆由城中老字號“瑞和祥”香料鋪供應,每月初五由鋪中伙計直接送至府上。記錄清晰,看似尋常。
蕭硯與趙捕頭馬不停蹄趕往位于東市的“瑞和祥”。鋪面不大,卻古色古香,各色香料氣息濃郁地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獨特而略帶刺激的味道。掌柜姓王,是個五十開外、精瘦干練的老頭,聽聞是刑部查案,嚇得臉色發白,連連作揖。
“官爺明鑒!小人鋪子做的都是正經買賣,給陳主事府上供的也是上好的沉水檀,絕無問題啊!”王掌柜急聲辯白,額頭滲出冷汗。
蕭硯目光銳利,掃過柜臺后琳瑯滿目的香料匣子:“王掌柜,陳主事府上所用檀香,除了你們鋪子,可還有別家供應?或者,府上是否有人自行購買過其他香料?”
“沒有!絕對沒有!”王掌柜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陳主事只認小店的沉水檀,每次都是府上管事提前告知,小人親自挑選上品,由伙計阿福每月初五準時送去,從不假手他人!”
“那個伙計阿福呢?”趙捕頭追問。
“阿福……阿福今日告假了,說是家中老母染恙。”王掌柜眼神閃爍了一下。
告假?蕭硯與趙捕頭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疑色。時機太過巧合!
“他家住何處?”趙捕頭沉聲問。
“就……就在南城柳條巷尾……”王掌柜話音未落,趙捕頭已示意手下差役:“速去柳條巷,帶阿福來問話!要快!”
差役領命而去。蕭硯并未離開,他的目光在鋪內逡巡,最后落在那排存放沉水檀的紫檀木匣上。他走近,打開其中一個匣子,里面整齊碼放著一束束深褐色的檀香。他拿起一束,湊到鼻尖仔細嗅聞。濃郁的檀香中,似乎夾雜著一絲極淡、近乎于無的、冰冷的金屬與草木灰燼混合的奇異氣息?與陳主事香爐中殘留的氣味如出一轍!
“王掌柜,這香……”蕭硯剛欲開口,眼角余光卻瞥見柜臺角落一個不起眼的黃銅小秤下,壓著一小片撕碎的紙角。紙色泛黃,邊緣毛糙,上面似乎有墨跡。
他不動聲色地走過去,假意查看秤砣,手指卻極其自然地拂過那片碎紙,將其納入袖中。動作迅捷隱蔽,連近在咫尺的趙捕頭都未曾察覺。
“官爺,這香可有什么不妥?”王掌柜緊張地問道。
“沒什么,例行查看。”蕭硯神色如常,放下手中的檀香束,“掌柜的,你這鋪子里,可曾售賣過或接觸過一些……氣味比較特殊的香料?比如,帶有金屬或草木灰燼味道的?”
王掌柜茫然搖頭:“沒有沒有,小人這里都是常見的香藥,檀香、沉香、龍涎、蘇合……您說的那種,聞所未聞。”
就在這時,先前派去柳條巷的差役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臉色煞白:“趙頭!不好了!那阿福……阿福死了!”
“什么?!”趙捕頭與蕭硯同時一震。
“就在他家!小的們趕到時,門虛掩著,進去一看,人倒在堂屋地上,口鼻流血,已經……已經沒氣了!看著像是……中毒!”差役的聲音帶著驚駭。
線索,斷了!而且是被人以如此狠辣迅捷的方式斬斷!
一股寒意瞬間攫住了蕭硯。對手的兇殘與反應速度遠超預期!阿福是直接送香人,他的死,無疑證實了香料這條線直指核心!同時也意味著,對手就在暗處,時刻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趙捕頭臉色鐵青,立刻下令封鎖阿福家和瑞和祥香料鋪,任何人不得進出。他看向蕭硯,眼中帶著一絲后怕和更深的依賴:“青墨先生,這……”
蕭硯面沉如水,袖中那片碎紙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他低聲道:“趙捕頭,此地不宜久留,速回刑部稟報李大人。香料鋪和伙計家,需派最得力的人手仔細搜查,兇手急于滅口,或許會留下蛛絲馬跡!”
兩人匆匆離開氣氛壓抑的香料鋪。回到刑部,向李崇道稟報了阿福的死訊。李崇道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上:“無法無天!簡直無法無天!竟敢在京師重地,接二連三毒殺涉案之人!”他看向蕭硯,眼神復雜,有憤怒,有凝重,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激賞:“青墨,你對此案洞悉入微,接連發現關鍵線索。此案牽涉甚廣,兇徒狡詐狠毒,本官命你暫領‘協理刑名’之職,協助本官與趙捕頭全力偵辦!一應勘查、問詢,你可便宜行事!務必揪出幕后黑手!”這等于賦予了蕭硯一個臨時的、卻極具分量的官方身份,讓他徹底融入了辦案核心。
“謝大人信任,草民定當竭盡全力!”蕭硯肅然拱手。這一步,比他預想的更快,也更險。
暮色四合,蕭硯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漱玉軒。剛踏入大堂,便聞到一股清冽的藥草香氣。只見蘇明溪正坐在他常坐的臨窗位置,面前放著一只紅泥小爐,爐上砂鍋里藥湯微沸。她挽著袖子,露出半截瑩白的手腕,正用木勺輕輕攪動著湯藥。
“先生回來了。”蘇明溪抬眸,看到他眉宇間的倦色和凝重,并未多問案情,只是溫聲道,“今日奔波勞碌,恐受寒氣侵擾。我熬了些驅寒安神的藥茶,先生若不嫌棄,飲一碗暖暖身子吧。”
她的聲音如同清泉,撫平了幾分蕭硯心頭的冷冽。他走到桌邊坐下:“有勞蘇掌柜費心。”
蘇明溪舀了一碗深褐色的藥茶遞給他。藥氣氤氳,帶著甘草的微甘和陳皮的辛香。她看著他飲下,才似不經意地問道:“先生今日面色凝重,可是案情……又有波折?”
蕭硯捧著溫熱的藥碗,沉默片刻,將香料鋪查訪、伙計阿福離奇中毒身亡之事簡略道出,隱去了袖中碎紙的細節。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蘇明溪靜靜地聽著,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瓷勺。當聽到阿福中毒身亡時,她攪動藥湯的手微微一頓,清澈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銳光,如同深潭下的寒冰一閃而逝。但很快,又恢復了溫婉平靜。
“對手如此狠辣迅捷,不惜連環滅口……這背后牽扯的干系,恐怕大得驚人。”她輕聲道,語氣帶著洞察世事的了然,“先生身涉其中,務必要多加小心。”關切之意,真摯而含蓄。
“多謝掌柜提醒。”蕭硯看著她燈火下柔和的側臉,心中微動。她的敏銳和那份恰到好處的關切,如同一縷微光,在這步步殺機的暗夜中,帶來一絲難以言喻的慰藉。
夜深人靜,蕭硯回到房中。確認四周無人后,他才從袖中取出那片在香料鋪柜臺下拾得的碎紙。就著昏黃的油燈,他將碎紙小心攤平在桌上。
紙片只有指甲蓋大小,邊緣撕裂,上面殘留著幾個模糊的墨字,似乎是賬簿上撕下的殘頁一角。字跡潦草,墨色深濃:
“...癸未年...南漕...叁佰石...巨黿...收訖...”
字跡雖殘,但“癸未年”(即去年)、“南漕”(南方漕糧)、“叁佰石”(三百石,巨大數額)、“巨黿”(一個神秘代號?)、“收訖”(收到)這幾個詞,如同冰冷的毒刺,狠狠扎進蕭硯的眼中!
這絕非普通的香料鋪賬目!這分明是江南漕糧虧空案中,一筆被巧妙掩飾的、流向不明(代號“巨黿”)的巨額糧款的記錄!它為何會出現在“瑞和祥”香料鋪?王掌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奇異的毒香,是否也與這滔天的虧空有關?
線索,以如此意外而驚悚的方式,再次拼湊起來。蕭硯盯著那片小小的碎紙,眼神幽深如寒潭。風暴的中心,正在向他急速逼近。而窗外,夜色如墨,仿佛吞噬一切的巨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