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主事的書房布置得古雅而規(guī)整。紫檀木書案靠窗而設,上面筆墨紙硯井然有序。死者陳主事身著家常便服,端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頭微微低垂,仿佛只是伏案小憩。他右手握著一支狼毫筆,筆尖的墨跡已干涸發(fā)硬,面前攤開的賬冊上,最后一行朱批墨色淋漓,卻在末尾突兀地拖出一道長長的、無力的墨痕。
門窗緊閉,自內反鎖的銅栓完好無損。地面是光滑的青磚,纖塵不染,看不出任何外來足跡。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陳舊紙張與灰塵混合的氣味。
一切都指向“猝死于公務”。
李崇道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顯然已經仔細檢查過一遍,卻一無所獲。趙捕頭更是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蕭硯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緩緩掃過書房的每一個角落。他先從外圍開始,沿著墻壁,一寸寸檢查窗欞、門栓、地板縫隙。沒有撬痕,沒有破壞痕跡。
他的視線最終落回書案。繞過尸體,他俯身,幾乎貼著桌面觀察。筆架上懸掛的幾支筆,筆尖都清洗得很干凈。硯臺里的墨是新研的,還剩大半。賬冊……他小心翼翼地翻開前面幾頁,朱批字跡工整有力,條理清晰,與最后那行失控的墨痕判若兩人。
他的目光在死者握筆的右手上停留。手指修長,指甲修剪整齊,指關節(jié)處……似乎有些過于蒼白?他湊得更近,幾乎能聞到死者身上散發(fā)出的、極其微弱的、一種近乎于苦澀杏仁的氣息!這氣味……與張百萬死時何其相似!但極其微弱,幾乎被墨香掩蓋!
蕭硯的心猛地一沉。又是毒!而且是一種發(fā)作相對緩慢、能讓人在無知無覺中“平靜”死去的劇毒!
毒從何來?如何下毒?在這門窗反鎖、看似無外人進入的密室?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書案上的一切:筆、墨、紙、硯、筆洗、筆架、鎮(zhèn)紙……最終,落在了死者左手邊一個不起眼的黃銅小香爐上。香爐是空的,里面只有些冰冷的香灰。
“李大人,”蕭硯指著香爐,“這香爐,平日也放在此處?”
李崇道看了一眼:“據其家人言,陳主事習慣夜間批閱公文時點一支提神醒腦的檀香,香爐便常置案頭。”
蕭硯小心地拿起香爐,入手微沉。他輕輕晃動,香灰簌簌。他湊近爐口,極其仔細地嗅聞。除了殘余的檀香氣息,在爐壁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冰冷的、混合著金屬和某種奇異草藥的氣味?這氣味……絕非檀香所有!
他腦中靈光一閃!難道……毒是下在香里?兇手算準了陳主事的習慣,將劇毒之物混入特制的檀香之中?點燃后,毒煙隨香氣一同被吸入體內,無聲無息,緩慢發(fā)作?待毒性積累到一定程度,便在批閱公文時驟然爆發(fā),導致最后那失控的墨痕和看似平靜的死亡?事后,香燃盡,毒煙散盡,只余香灰,不留痕跡!
“毒在香中!”蕭硯沉聲道,將自己的推測清晰道出,“兇手必是深知陳主事習慣之人,且能接觸到其日常所用香料!需速查香料來源,以及近日有何人接觸過書房內的香爐、香料!”
李崇道眼中精光爆射!困擾他半日的“密室”謎團,瞬間被這大膽而合理的推測撕開了一道口子!“來人!”他立刻下令,“速傳陳府管家及所有能接觸書房的仆役!嚴查近日府內香料采買及存放!另,將此香爐及所有殘留香灰,火速送仵作房,仔細查驗!”
命令一下,整個陳府頓時忙碌起來。蕭硯的推測,如同在死水潭中投下巨石。李崇道看向蕭硯的眼神,已從最初的審視變?yōu)槟兀踔翈狭艘唤z不易察覺的激賞。
就在這時,一個溫婉的聲音在書房門口響起:“李大人。”
眾人回頭,只見蘇明溪不知何時到了。她依舊是一身素雅衣裙,身后跟著她的丫鬟小桃,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食盒。她對著李崇道微微福禮:“聽聞刑部諸位大人為查案辛勞,明溪備了些清茶點心送來。打擾之處,還請海涵。”她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蕭硯,帶著一絲詢問。
李崇道顯然認得蘇明溪(至少認得漱玉軒的背景),臉色稍緩:“蘇掌柜有心了。”
蘇明溪示意小桃將食盒交給門口的差役,自己卻并未離開,反而款步走進書房。她的目光也如同蕭硯一般,緩緩掃過現場,最后落在了書案上那本攤開的賬冊上,尤其是最后那道突兀的墨痕。她秀眉微蹙,似乎若有所思。
“蘇掌柜也懂勘驗?”李崇道隨口問道。
“大人說笑了。”蘇明溪微微一笑,儀態(tài)從容,“明溪只是經營些小生意,偶爾也需核對賬目。觀陳主事這最后一筆,墨色由濃轉枯,筆鋒由穩(wěn)轉亂,力道盡失,不似尋常書寫脫力,倒像是……”她頓了頓,清澈的目光看向蕭硯,帶著一絲探詢的意味,“……像是執(zhí)筆之手,在那一瞬間,被抽去了所有力氣?”
她的話,恰好與蕭硯“毒發(fā)瞬間”的推測相互印證!蕭硯心中微動,看向蘇明溪。她并非無的放矢,而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細節(jié),并用一種極其自然的方式點了出來,既沒有僭越,又巧妙地支持了他的推斷。
李崇道深深看了蘇明溪一眼,又看向蕭硯。這兩人,一個洞察入微,一個心思玲瓏,竟隱隱有種默契。
“看來,蘇掌柜也非尋常商賈。”李崇道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隨即正色道,“青墨先生,此案你已切入關鍵。本官命你暫留協助,會同趙捕頭,全力追查香料來源及可疑接觸者!務必揪出這膽敢毒殺朝廷命官的真兇!”
“草民遵命。”蕭硯拱手。這一步,他已然踏入了官府的正式查案體系。而蘇明溪那看似不經意的“支持”,也如同一條無形的絲線,將兩人在這撲朔迷離的案中,悄然拉近。窗外,天色漸暗,一場圍繞著漕糧虧空與連環(huán)毒殺的風暴,正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