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松濤閣”內的氣氛,在胡副指揮離開后,反而更加凝重。幾個賓客被趙捕頭安排到隔壁房間等候問話,仆役們也被暫時看管起來,只留下劉管家協助。蘇明溪并未離開,她安靜地站在雅間一角,仿佛一個不引人注目的旁觀者,但目光卻敏銳地跟隨著蕭硯和趙捕頭的動作。
趙捕頭此刻對蕭硯的態度明顯不同了。他指著張百萬的尸體:“青墨先生,您剛才提到的杏仁味,確是關鍵。此類劇毒發作極快,入口即倒。依您看,毒是如何下的?”
蕭硯沒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仔細查看張百萬的尸體,動作沉穩,目光專注,全然沒有普通書生面對死尸的恐懼或不適。他翻開張百萬緊握的右手——之前趙捕頭檢查過,并無異常。但蕭硯的指尖在張百萬的拇指指甲縫里輕輕刮了一下,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光線仔細察看。一絲極其微小的、近乎無色的粉末狀殘留,沾在了他的指尖。
“趙捕頭,請看。”蕭硯將指尖微微舉起,“死者右手拇指指甲縫內,有微量粉末殘留,無色,幾不可見。”
趙捕頭湊近細看,又用小鑷子小心地取了一點,放在白紙上觀察,果然有細微粉末。“這……這是何物?”
“暫時不明,需仔細查驗。”蕭硯搖頭,目光轉向張百萬面前的碗碟,“方才我注意到,死者面前的紅燒蹄髈幾乎吃盡,但盛放蹄髈的碟子邊緣,靠近死者右手的位置,有一小塊不太明顯的油漬指印,與死者左手習慣位置略有不同。”
他拿起那個碟子,對著光線調整角度。果然,在光滑的瓷釉邊緣,靠近張百萬座位右側的地方,有一個非常淡的、帶著油漬的拇指印痕,形狀清晰。而張百萬是個左撇子(蕭硯之前觀察他使用筷子確認的),他吃東西時,主要的油漬痕跡應該在碟子左側。
“有人動過這個碟子?在死者死后?”趙捕頭立刻警覺。
“未必是死后。”蕭硯放下碟子,目光掃過桌面,“也許是席間,有人……比如勸菜布菜時,不經意碰到?或者……”他走到張百萬的座位旁,模擬他倒下時的姿勢和方向。張百萬是向前撲倒在桌上的。“若是毒下在酒中,他飲下后痛苦倒地,手很可能打翻碗碟。但現場,除了他倒下的位置,其他碗碟雖有傾倒,但并無劇烈碰撞碎裂的痕跡,尤其是這個盛蹄髈的碟子,完好無損地放在原位。這與他突然劇痛倒地的情形,似乎……略有矛盾?”
趙捕頭眉頭緊鎖,順著蕭硯的思路:“您的意思是……毒,可能并非下在酒里?那酒杯中的殘留……”
“酒杯中無毒物異味,但有毒物可能無色無味,或者劑量極小殘留氣味被酒掩蓋。”蕭硯分析道,“但若毒下在其他地方,比如……菜里?”他目光掃過桌上琳瑯滿目的菜肴。
“小人方才也檢查過菜肴,尤其張員外動過的幾樣,并無明顯異常氣味或異物。”趙捕頭說道。
“毒未必在菜本身。”蕭硯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張百萬面前的那雙象牙筷子上。筷子前端沾著油膩和醬汁。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仔細觀察筷子的尖端和手握的部分,尤其是有雕花紋路的縫隙處。突然,他的目光在右手那支筷子的中段、一個不易察覺的雕花凹陷處停住了。
那里,有一點點極其微小的、濕潤的、帶著油脂的深色痕跡,不像是食物殘渣,更像是……某種膏狀物被涂抹后殘留的痕跡?而且位置隱蔽,若非刻意尋找,極難發現。
“趙捕頭,這里。”蕭硯將筷子遞過去,指向那個凹陷處。
趙捕頭湊近,用隨身攜帶的小銀針輕輕刮了一點殘留物,放在鼻下極其仔細地嗅聞,又沾了點清水化開一點觀察。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有極淡的苦味!與死者口鼻處殘留的氣味相似!這……這是毒?!”
雅間內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劉管家更是嚇得癱軟在地。
“毒……毒涂在筷子上?”趙捕頭震驚地看著那支看似普通的象牙筷,“這……這如何能做到?”
“并非不可能。”蕭硯的聲音依舊平靜,“若有人提前將劇毒之物調制成膏狀,在布菜或勸酒、甚至只是借故接觸筷子時,極其隱秘地涂抹在死者慣用筷子(左手筷)的特定位置。死者用此筷夾取油膩食物,油脂會溶解部分毒膏,粘附在食物上被吃下。毒物劑量精準的話,足以致命。而油膩食物本身的味道,足以掩蓋毒物的異味。同時,筷子上的殘留毒膏,在夾取食物和沾染油脂的過程中,大部分已被帶走或掩蓋,只留下極其微小的痕跡在縫隙里。”
這個推測大膽而縝密!趙捕頭聽得心頭劇震。他辦案多年,也見過各種下毒手法,但如此隱蔽陰毒的,實屬罕見!
“可是……”趙捕頭仍有疑問,“席間眾人皆在,誰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精準地將毒膏涂抹在張員外的筷子上而不被發現?”
“這就需要知道,席間有誰,在什么時間點,有機會單獨或近距離接觸過張員外的餐具了。”蕭硯的目光轉向門口,“尤其是……勸菜、布菜、或者……遞過東西的人。”
他的話音未落,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蘇明溪那若有所思的目光,都下意識地轉向了那個一直跪在地上、負責倒酒布菜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感受到無數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趙捕頭那陡然變得銳利的眼神,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奴婢沒有下毒!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她涕淚橫流,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把她帶下去,仔細問話!”趙捕頭沉聲命令手下。兩個差役立刻上前將哭嚎的丫鬟拖了出去。
“還有當時在座的賓客,都需要重新詳細詢問,尤其是張員外倒下前片刻的細節,誰靠近過他,誰動過桌上的東西,哪怕是最細微的動作。”蕭硯補充道。
趙捕頭連連點頭,此刻他已完全將蕭硯視作破案的關鍵人物:“青墨先生所言極是!我這就去安排!”他立刻吩咐手下將隔壁房間的賓客分開單獨問話,并派人去張府搜查,尋找可能殘留的毒物或相關物品。
雅間內暫時只剩下蕭硯、趙捕頭、蘇明溪和劉管家。
蕭硯的目光再次落回張百萬的尸體和那支致命的筷子上。毒下在筷子上……手法極其隱蔽老辣,絕非一個丫鬟能獨立完成。這背后,必定有更深的圖謀。張百萬一個商人,得罪了誰?他的死,是否與朝中某些勢力有關?這會是……一個偶然的事件,還是他重回大都后,命運拋出的第一根絲線?
他不動聲色地走到窗邊,目光投向窗外繁華依舊的南城街道。懷中斷劍冰冷的觸感提醒著他此行的目的。這個看似偶然的富商暴斃案,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蕩開的漣漪之下,不知隱藏著怎樣的暗流。
而在他身后不遠處的蘇明溪,看著蕭硯沉靜專注的背影,清澈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異樣光芒。這個看似落魄的書生,其敏銳的觀察、冷靜的分析和那份超乎尋常的沉穩,絕非尋常市井之輩所能擁有。他究竟是誰?
調查的網已經張開,關鍵的線索已經找到,涉案人員正在被盤問。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但蕭硯心中清楚,最關鍵的環節——下毒者的身份、動機、以及如何實施的細節,還隱藏在迷霧之中。而揭開這一切的關鍵證據或證詞,也許就在接下來的問詢或搜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