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南山魈影
- 新聊齋志異
- 秋風老翁
- 7494字
- 2025-06-20 09:43:28
第一章:歸途與古剎
孫太白每每憶及曾祖父孫翰林的往事,神色間總帶著一種混雜著敬畏與后怕的深沉。那故事發生在康熙年間的山東淄川,一個麥浪翻涌、蟬鳴聒噪的盛夏。
孫翰林的曾祖父,名諱孫文舉,字伯安,是當地頗有名望的秀才。那年麥秋時節,金黃的麥穗沉甸甸地壓彎了腰,孫文舉惦念家中農事,告假從南山的柳溝寺返回淄川城外的孫家莊。歸家十日,他享受著天倫之樂,幫襯著曬麥入倉,指點幼弟功課,與老父品茗論道。然而,心中那份對清凈書齋的向往,以及對秋闈備考的緊迫感,終究催促著他再次踏上歸途。
通往南山的路徑愈發崎嶇。馬車在顛簸的山道上吱呀作響,兩旁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古木虬枝盤結,藤蔓如巨蟒般纏繞垂落。陽光被濃密的樹冠切割成細碎的光斑,斑駁地灑在布滿苔蘚的石階上。空氣濕重,彌漫著腐葉、泥土和某種不知名野花的混合氣息,偶爾傳來幾聲悠遠而凄厲的鳥鳴,更添幾分幽深與孤寂。車夫老王是個沉默寡言的老把式,此刻也忍不住緊了緊韁繩,低聲嘟囔:“這南山深處,老林子太密,邪氣也重,先生您真該多住些日子……”
孫文舉只是淡然一笑,他飽讀詩書,素來秉持“子不語怪力亂神”,心中雖有對荒山野嶺的本能警惕,卻也不至于被鄉野傳聞嚇倒。“心正則氣正,邪祟不侵。柳溝寺乃佛門清凈地,更有慧明大師坐鎮,無妨。”他撩開車簾,望向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巔,柳溝寺飛檐斗拱的一角隱約可見。
抵達山寺時,已是日影西斜。柳溝寺依山而建,背靠險峻的斷魂崖,前臨深不見底的幽澗。寺墻斑駁,爬滿了歲月的痕跡和濃綠的爬山虎。寺門半掩,門楣上“柳溝禪寺”的匾額漆皮剝落,顯出幾分滄桑。迎接他的只有知客僧法能,一個面容清癯、眼神有些閃爍的中年僧人。法能合十行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阿彌陀佛,孫施主回來了。慧明方丈前日云游訪友去了,寺中只余貧僧與兩個灑掃的小沙彌。”
孫文舉心中微感詫異,但并未多問。穿過略顯空曠寂靜的前殿、大雄寶殿,來到后院專為他辟出的書房小院。小院獨立一隅,三間正房,一明兩暗,中間是書房兼客廳,東間為臥室,西間堆放雜物。院中一株老槐,枝葉繁茂,幾乎遮蔽了大半個院落,使得此地即使在白晝也顯得格外陰涼。
推開書房的門,一股混合著塵土、霉味和陳年墨香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顯然,他離開的這十來日,并無人踏足此地。桌案、書架、窗欞上,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白塵埃;蛛網縱橫交錯,在昏黃的光線下閃著微光,幾只肥碩的蜘蛛在網心蟄伏,如同小小的幽靈。窗紙破了幾處,晚風吹入,發出嗚嗚的輕響,像是低泣。
“有勞法能師父,喚人來清掃一番。”孫文舉微微蹙眉。
法能連忙應下。很快,兩個面黃肌瘦、眼神怯懦的小沙彌提著水桶、掃帚、抹布進來。三人忙碌起來,撣灰、掃地、擦抹、清除蛛網。灰塵在斜射的夕陽余暉中飛舞,如同金色的迷霧。直到暮色四合,油燈點亮,書房才總算恢復了可以居住的模樣。然而,那深入木質紋理的陳腐氣息和揮之不去的陰涼感,卻仿佛已滲入骨髓。
第二章:月夜驚魂
孫文舉用過法能送來的簡單齋飯——一碗清粥,一碟咸菜,兩個粗面饅頭。他本想在書房再讀會兒書,但旅途勞頓加上清掃后的疲憊陣陣襲來,便決定早些安歇。
臥室更為狹小,僅容一床、一桌、一柜。他親自仔細地撣去床鋪上的浮塵,鋪上從家中帶來的、漿洗得干凈硬挺的被褥枕頭。油燈如豆,昏黃的光線將他的影子投在灰白的墻壁上,搖曳不定,顯得格外高大而孤寂。窗外,一輪將滿未滿的明月已悄然爬上東山,清冷的月光透過破損的窗紙和窗欞的縫隙,在室內地面灑下斑駁陸離的光斑,如同破碎的銀箔。
他插好臥室的門閂,那粗重的木閂發出沉悶的“咔噠”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脫去外衣,吹熄油燈,躺進被褥之中。被褥帶著山間特有的潮氣和淡淡的霉味,并不十分舒適。他望著窗欞上晃動的樹影和清冷的月華,聽著山風穿過松林發出的低沉嗚咽(松濤聲),以及遠處澗水隱隱的奔流聲,心中那份因環境陌生陰森而產生的不安,漸漸被身體的疲憊壓下。他閉上眼,試圖入睡。
然而,或許是換了環境,或許是心中那絲難以言喻的異樣感作祟,他翻來覆去,竟難以入眠。時間在寂靜中緩緩流逝。山寺的夜,靜得可怕,連夏蟲似乎都噤了聲。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在耳畔被無限放大。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意識朦朧,將睡未睡之際——
“嗚——呼呼呼——”
一陣低沉、渾厚、仿佛從地底深處傳來的風聲毫無征兆地響起!這風聲與尋常山風截然不同,它帶著一種狂暴、蠻橫、充滿壓迫感的力道,如同無數巨獸在遠方同時咆哮。風聲迅速由遠及近,變得清晰可聞!
“哐當!哐啷啷——!”
緊接著,是山門方向傳來的巨大撞擊聲和木頭碎裂的聲響!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如同驚雷炸響!是山門被這怪風吹開了?還是……被什么東西強行撞開了?孫文舉瞬間驚醒,睡意全無,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猛地坐起身,側耳傾聽,心中暗忖:“定是法能疏忽,未曾將山門閂牢……”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
“嗚——嗷——!”
那風聲竟已轉移方向,帶著更加暴戾的呼嘯,直撲他所在的這處小院而來!風聲里似乎還夾雜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沉悶的喘息和低吼!一股無形的、令人汗毛倒豎的寒意瞬間穿透門窗,彌漫了整個臥室!
“砰!嘩啦——!”
院門(如果有的話)或者書房的外門,發出了不堪重負的爆裂聲!仿佛被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強行破開!
孫文舉渾身血液幾乎凝固!他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眼睛死死盯住臥室那扇單薄的、插著門閂的木門!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這絕非尋常風聲!更非人力所能為!那破門而入的……是什么?
第三章:兇物臨門
“咚…咚…咚…”
沉重的腳步聲在書房(客廳)響起!每一步落下,都伴隨著地板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仿佛踩踏者的體重遠超常人!那聲音并非人足輕踏,更像是……某種包裹著沉重硬物的巨足在踐踏!
“鏗鏘…鏗鏘…”
伴隨著腳步聲的,還有一種奇特的、金屬與硬物摩擦碰撞的聲音,沉悶而刺耳,如同穿著巨大而沉重的鐵靴!這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在空曠的書房中回蕩,帶著一種冰冷、殘酷、非人的韻律,一步一步,堅定而緩慢地向著臥室的門逼近!
恐懼已攀升至頂點!孫文舉手心全是冷汗,牙齒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顫。他腦中一片混亂,各種關于山精鬼魅的鄉野傳說不受控制地涌現。他想逃,但臥室只有一扇門,一扇窗,窗外是陡峭的山崖!退無可退!
“咔嚓!”
一聲輕響,臥室門閂的插銷似乎在巨大的壓力下發出了呻吟!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股求生的本能和骨子里的血性猛地壓倒了恐懼!他猛地想起枕下一直壓著的一柄祖傳的防身短刀!那刀長約尺許,精鋼打造,雖非神兵利器,卻也鋒利堅韌,刀柄已被摩挲得溫潤光滑。這是他遠行時必帶之物!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念頭閃過的瞬間——
“轟隆!!!”
臥室那扇單薄的木門,如同被攻城錘擊中,從門框處轟然向內爆裂開來!木屑紛飛,塵土彌漫!一個龐大到不可思議的黑影,彎著腰,以一種極其怪誕扭曲的姿態,硬生生地從狹窄的門框中“擠”了進來!
借著從破碎門窗涌入的清冷月光,孫文舉終于看清了這不速之客的真容!
那是一個難以名狀的“巨人”!它身形佝僂著擠在門框內,站直后竟幾乎頂到了低矮的房梁!其身高絕對超過一丈(約三米三)!它周身籠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粘稠如墨的陰影,使得細節模糊不清,但大體輪廓駭人至極!
它的頭顱碩大無比,形狀怪異,似人非人。覆蓋其上的“面皮”,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類似陳年老南瓜皮般的黃褐色,布滿深深的褶皺和疣狀突起,毫無生氣,僵硬如革。在這張“臉”上,嵌著一對燈籠般的巨眼!那眼睛沒有眼白,只有一片深邃、渾濁、仿佛沉淀了千年污穢的暗黃色!此刻,這雙巨眼正閃爍著極其詭異的光芒——時而幽綠如鬼火,時而猩紅如血滴,在黑暗中瘋狂地、毫無規律地轉動著,掃視著狹小的臥室,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似乎都變得凝滯陰冷!
當它的目光最終鎖定在床榻上、縮在墻角的孫文舉時,那血盆大口猛地咧開!那嘴大得足以塞進一個成年人的頭顱!嘴唇是深紫色,如同腐爛的肉塊。口腔深處,是兩排參差不齊、如同亂石般倒插的巨齒!每一顆牙齒都尖利森白,長度足有三寸有余,在月光下泛著慘白而鋒利的寒光!更可怕的是那條猩紅、布滿倒刺、如同巨大蜥蜴般的舌頭,在口腔中瘋狂地攪動、伸縮,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嘶啦嘶啦”的粘膩聲響!
“嗬——咯咯咯——嗷——!!!”
一聲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恐怖咆哮從它的喉嚨深處炸響!那聲音混合了野獸的狂吼、金屬的摩擦、颶風的呼嘯,以及無數怨靈哀嚎的雜音!巨大的聲浪如同實質的沖擊波,猛烈地撞擊著四壁!墻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房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桌上的油燈殘骸被震得滾落在地!整個臥室仿佛都在這一吼之下瑟瑟發抖!
第四章:絕境搏殺
極致的恐懼反而催生出極致的勇氣!孫文舉渾身冰涼,但頭腦卻在咆哮聲中變得異常清醒!他瞬間判斷:此物非人,力大無窮,兇戾異常!自己近在咫尺,轉身逃跑或蜷縮求饒都是死路一條!狹小的空間雖限制了對方龐大的身軀,但也讓自己避無可避!唯一生機,唯有一搏!趁其立足未穩,攻其不備!
就在那山魈(此刻他心中已認定此物必是傳說中的山魈)的咆哮余音未絕,巨爪即將探出的電光火石之間!
“嗆啷——!”
一聲清越的刀鳴劃破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圍!
孫文舉以畢生最快的速度,從枕下抽出那柄寒光閃閃的祖傳短刀!沒有絲毫猶豫,更無任何花哨,他用盡全身力氣,將求生的意志灌注于雙臂,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猛然彈起!一道匹練般的雪亮刀光,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自下而上,狠狠地捅向山魈那相對柔軟的腹部!
“噗嗤——!鏘!!!”
刀鋒入肉的沉悶聲響與一種奇特的、如同鈍刀砍在堅硬陶器或粗糙巖石上的刺耳摩擦聲同時響起!手感極其怪異!刀尖似乎刺破了堅韌如老牛皮的外皮,但深入寸許后,便遇到了難以想象的堅硬阻力!仿佛捅在了一塊布滿砂礫、堅硬無比的土石疙瘩上!巨大的反震力震得孫文舉虎口崩裂,鮮血直流,短刀幾乎脫手!
“嗷吼——!!!!!”
山魈發出了一聲遠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痛苦、更加憤怒的驚天慘嚎!那聲音幾乎要刺穿耳膜!劇痛徹底激怒了這頭洪荒兇物!它那雙閃爍著瘋狂血光的巨眼瞬間鎖定了孫文舉!巨大的、如同磨盤般、覆蓋著青黑色角質鱗片和稀疏粗硬黑毛的爪子,帶著撕裂空氣的惡風,以雷霆萬鈞之勢,當頭抓下!五指箕張,尖銳如匕首的漆黑指甲閃著致命的幽光!
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孫文舉瞳孔驟縮!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在利爪及體的瞬間,用盡全身力氣向床榻內側猛地一滾!動作狼狽不堪,卻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這足以開碑裂石、抓碎頭顱的致命一擊!
“嗤啦——!!!”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聲響起!
山魈那恐怖的巨爪,沒能抓住孫文舉的身體,卻結結實實地抓在了他剛剛躺臥的被褥之上!那厚實的、漿洗得硬挺的棉布被褥,在這利爪面前如同薄紙般脆弱!五根鋼鉤般的指甲瞬間穿透了數層布料!
緊接著,更恐怖的一幕發生了!
那山魈一抓落空,更是狂怒!它發出一聲低沉的、充滿暴虐的咆哮,巨大的爪子緊緊揪住抓破的被褥,猛地向后一拽!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傳來!
“嘶啦——!!!”
伴隨著一聲巨大的布帛撕裂聲,整床被褥連同裹在其中的枕頭,竟被山魈硬生生地從孫文舉身下扯了出來!巨大的力量帶得孫文舉整個人也隨著被褥向前撲去!他只覺得身體一輕,天旋地轉!
“噗通!”
孫文舉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渾身骨頭如同散了架一般劇痛!他驚恐地抬頭,只見那山魈龐大的身軀堵在破碎的門口,一手抓著那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撕扯得千瘡百孔、棉絮外露的被褥,發出得意而殘忍的“嗬嗬”怪笑。它那雙血紅的巨眼最后怨毒地瞪了地上的孫文舉一眼,似乎要將他的模樣刻入骨髓。隨即,它龐大的身軀以一種與其體型不相符的、鬼魅般的速度向后一退,瞬間融入了門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沉重的腳步聲和那“鏗鏘”的鐵靴聲迅速遠去,消失在隆隆的風聲里,仿佛從未出現過。
第五章:余悸與爪痕
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孫文舉。他癱軟在地,渾身冰冷,牙齒咯咯作響,想要呼喊,喉嚨卻如同被扼住,只能發出嘶啞破碎的“嗬嗬”聲,如同離水的魚。破碎的門洞外,是死一般的寂靜和令人窒息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漫長的一刻鐘,遠處終于傳來了人聲和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搖晃的火光。
“孫施主!孫施主!您沒事吧?”是法能驚恐顫抖的聲音,還有小沙彌帶著哭腔的呼喊。
“門……門在里面插著!窗戶!快從窗戶進去!”有人喊道。
緊接著,一陣雜亂的聲響,有人從破開的窗戶跳了進來,火光瞬間驅散了室內的黑暗。進來的正是法能和一個舉著火把的、看起來膽子稍大些的沙彌。當他們借著跳動的火光,看到室內如同被颶風肆虐過的景象——爆裂的門板、滿地的木屑、傾倒的桌椅、滾落的雜物,以及蜷縮在地、面色慘白如紙、渾身劇烈顫抖、眼神渙散的孫文舉時,兩人都嚇得魂飛魄散!
“天……天爺啊!”法能手中的念珠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小沙彌更是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
兩人慌忙上前,七手八腳地將幾乎虛脫的孫文舉攙扶起來,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唯一還算完好的床板上。觸手之處,只覺得他渾身冰冷,如同剛從冰窖里撈出來。
“鬼……有鬼……巨大的鬼……”孫文舉嘴唇哆嗦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將剛才那驚魂一幕描述出來:那恐怖的風聲、破門而入的巨響、沉重如山的腳步聲、巨大猙獰的鬼影、那絕望的一刀、以及最后被褥被生生抓走的場景。每一個細節都讓聽者毛骨悚然,室內的空氣仿佛都凍結了。
“被……被子?”法能臉色慘白,聲音發顫,“被那……那東西抓走了?”
眾人驚魂未定,連忙舉著火把仔細查看。果然,床鋪上只剩光禿禿的床板,被褥枕頭不翼而飛。這時,一個眼尖的沙彌指著臥室門口的方向驚叫起來:“看!門!門縫!”
眾人循聲望去,借著火光,只見臥室那扇被撞破的門板邊緣,有一角靛藍色的粗布被死死地夾在了厚重的門板與門框之間的縫隙里!那正是孫文舉被褥的顏色!
幾個人壯著膽子,合力將那扇沉重破損的門板小心翼翼地挪開。當門板被移開的瞬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只見那床厚實的棉被,被巨力擠壓拉扯,皺巴巴地卡在門縫中。而被子的表面,清晰地印著一個巨大無比的爪印!那爪印如同一個放大了數十倍的簸箕,五指的形狀清晰可辨,指節粗壯,指端尖銳!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爪印覆蓋的地方,對應著五根利爪的位置,赫然是五個觸目驚心、邊緣撕裂的破洞!棉絮從破洞中翻卷出來,如同被野獸啃噬過!破洞周圍的布料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焦黑色,仿佛被強酸腐蝕過,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腥臭和焦糊混合的氣味!
這絕非人力所能造成的痕跡!這是來自幽冥的烙印!
孫文舉看著那爪印和破洞,回想起那近在咫尺的巨爪和腥風,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險些嘔吐出來。
第六章:歸家與隱憂
這一夜,無人再敢合眼。孫文舉被安置在法能的禪房,小沙彌們擠在一起,戰戰兢兢。油燈徹夜長明,門外稍有風吹草動,便引起一片驚惶。寺中回蕩著法能誦念佛經的聲音,但那聲音里也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恐懼,再無往日的平和。
天色微明,第一縷慘淡的晨光艱難地刺破山間的濃霧。孫文舉不顧法能的挽留,執意立刻下山。昨夜經歷如同噩夢,這柳溝寺他是一刻也不敢再待了。他草草收拾了書箱——那柄砍中山魈的短刀被他用布層層包裹,謹慎地藏在箱底,刀刃上沾染的暗綠色粘稠污跡和殘留的土腥氣讓他心有余悸。
法能面色復雜地送他到寺門口,看著遠處被晨霧籠罩、顯得更加陰森的后山斷魂崖方向,欲言又止。最終,在孫文舉即將踏上歸途時,法能低聲快速地說道:“施主……此地……后山深處,據說……據說連通著幽冥地脈的縫隙……有古洞,深不可測……老方丈在時,每至朔望必做法事鎮壓……他臨走前,曾憂心忡忡,說最近地氣不穩,陰氣上涌……唉,貧僧法力低微……施主保重,速速歸家吧!”言罷,他匆匆合十,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祥,轉身快步回了寺內,緊緊關上了那扇昨夜被撞開、如今只是草草修補的山門。
孫文舉的心沉到了谷底。慧明方丈的云游、法能的恐懼、昨夜那恐怖的山魈、后山的幽冥地脈……這些碎片拼湊在一起,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柳溝寺下,鎮壓著大恐怖!而昨夜,那封印或許已經松動了!自己不幸成了第一個直面這恐怖的凡人!
歸家的路,比來時更加漫長而沉重。老王看著孫文舉蒼白如紙、失魂落魄的臉,以及那空空如也、本該裝著被褥的包裹,想問又不敢問,只是悶頭趕車,鞭子甩得格外響亮,仿佛要驅散山間的陰霾。
回到孫家莊,見到熟悉的家人和溫暖的陽光,孫文舉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弛。他向老父和妻子講述了驚魂一夜,隱去了法能關于幽冥地脈的部分,只說自己遭遇了巨大的山魈鬼物。家人聽后無不駭然變色,老父捻著胡須,眉頭緊鎖:“南山深處,自古多精怪傳說。那柳溝寺建在‘陰眼’之上,非有高僧大德鎮守不可久居。兒啊,此番你能平安歸來,已是祖宗庇佑!”妻子更是后怕不已,緊緊抓住他的手臂,眼淚漣漣。
孫文舉將那柄染污的短刀取出給老父看。老父是見過世面的鄉紳,找來經驗豐富的鐵匠和老獵戶。鐵匠仔細檢查了刀刃的豁口和卷刃處沾染的暗綠色粘稠物,湊近聞了聞,臉色驟變:“這……這不是血!腥氣里帶著土腥和腐味,倒像是……像是成了精的老山魈,皮肉里滲出的尸蠟和地底陰煞的混合!”老獵戶則對著那刀口砍出的特殊痕跡(類似陶石碎裂的紋理)和殘留的氣息(土腥、巖石、腐朽)端詳良久,沉重地點點頭:“錯不了,是成了氣候的山魈!那東西刀槍難入,力大無窮,只在深山老林的極陰之地出沒。孫相公能傷到它,還全身而退,真是命大!不過……”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被山魈盯上的人,據說……會被它記住氣息,夜夜噩夢纏身,甚至……會被它循著味兒找上門來索命!”
老獵戶的話,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壓在了孫文舉的心頭。雖然白日里陽光明媚,家人環繞,但每當夜深人靜,風吹窗欞,發出嗚嗚聲響時,那巨大猙獰的鬼影、那血盆大口、那震耳欲聾的咆哮、那冰冷刺骨的爪風……便會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夜不能寐,稍有風吹草動便驚坐而起,冷汗涔涔。那床被抓走的被子留下的心理陰影,更是讓他對夜晚和黑暗產生了深深的恐懼。那把染污的短刀,被他用符紙包裹,深鎖在祠堂祖先牌位下的暗格里,再也不敢觸碰。
后來,孫文舉托人輾轉打聽過柳溝寺的消息。據說自他離開后,寺中倒未再傳出僧人或香客遇害的駭人事件。只是有樵夫遠遠看見,那寺廟似乎愈發破敗陰森,籠罩在一種揮之不去的灰暗霧氣中。寺后的斷魂崖方向,偶爾在深夜會傳出令人心悸的、如同巨石滾落又似猛獸低吼的沉悶聲響,但無人敢去探究。而那位云游的慧明方丈,也如同人間蒸發,再無音訊。
孫文舉從此再未踏入南山一步。那驚心動魄的一夜,成了他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也成了孫家后代口中,關于南山深處、關于柳溝寺、關于那恐怖山魈的,最真實也最令人膽寒的祖傳秘聞。而那巨大爪印的恐怖烙印,則永遠留在了他的記憶深處,也留在了孫太白講述這個故事時,聽眾們驟然收縮的瞳孔和加速的心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