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汾州狐素娘

汾州府衙的后堂,夜色濃重如墨。朱公朱爾旦埋首于堆積如山的文牘之中,燭火搖曳不定,將他疲憊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如同一個晃動的幽魂。油燈的火苗噼啪作響,在寂靜的屋里格外清晰。窗外風聲嗚咽,隱隱夾雜著細碎輕盈的腳步聲,踏過屋瓦,如貓行于林間。起初朱公只道是風聲,抑或是值夜衙役的動靜,并未在意??赡锹曇粼絹碓角逦顾仆qv于窗外廊下,徘徊不去。他心頭微凜,放下筆,凝神細聽。

“吱呀——”一聲輕響,緊閉的房門竟似被無形之手緩緩推開一道縫隙。燭火隨之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光影亂舞,將墻壁上朱公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一道纖秀的身影,裹挾著夜露的微涼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清冽氣息,悄無聲息地滑入室內。

朱公抬首望去,不由怔住。燈下立著一位素衣女子,身姿如風中修竹,輕盈挺拔。她并非盛裝,一襲月白素裙,烏發松松挽起,僅插一支瑩潤的玉簪,再無多余飾物。然而那容顏,卻令案頭燭火亦為之失色——肌膚勝雪,眉眼清絕,尤其那雙眼睛,清澈得如同山間初融的溪水,卻又深邃如古潭,流轉間帶著一種絕非人間所有的靈慧與沉靜。她只是靜靜站著,目光落在朱公案頭那盆半枯的文竹上,若有所思。

朱公心中了然。這汾州府衙自他上任以來,便多有狐貍精怪出沒的傳聞。衙役們私下議論紛紛,說后花園荒廢的假山洞里,藏著一窩通靈的狐貍,有時月明之夜,還能聽到若有若無的簫聲。眼前女子,行蹤飄忽,氣息迥異,必是那傳聞中的狐族無疑。他暗自吸了口氣,壓下心頭那一絲本能的警惕與寒意。這奇異的生靈,竟有如此出塵之姿,令人見之忘俗。他清了清嗓子,帶著幾分試探與不自覺流露出的官威,喚道:“夜已深沉,姑娘何故至此?”

女子聞聲,緩緩側過臉來,唇角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那笑意似有若無,卻帶著洞悉一切的透徹。她聲音清泠,如同玉石相擊:“厲聲招呼人,誰是你的使女仆婦嗎?”話中并無慍怒,倒有幾分揶揄的意味。

朱公一愣,旋即啞然失笑。自己方才那點官架子,在她眼中恐怕笨拙得可笑。他站起身,繞過書案,朝她走去,拱手一揖,誠心道:“是朱某唐突了。夜寒露重,姑娘若不嫌棄,請坐下說話?!彼链跋滦¢脚?,那里設著一張矮幾,兩方蒲團。

女子并未推拒,依言落座,姿態自然優雅,仿佛她本就是這屋子的主人。燭光映著她半邊臉頰,更顯得輪廓柔和,不似凡俗?!按笕税笭﹦谛?,夜深猶未歇息,倒是辛苦。”她目光掃過那些堆疊的文書,語氣平淡。

朱公在她對面坐下,苦笑道:“一州刑名錢谷,千頭萬緒,皆系于此。百姓疾苦,吏治得失,不敢稍有懈怠。”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女子沉靜的側顏上,心頭那股奇異的感覺再次升起,“只是未曾想,這寂靜寒夜,竟有仙客臨門?!?

女子抬眸看他,眼中清光流轉,唇邊笑意深了些:“仙客不敢當。不過是聞得此處燈火長明,又隱約有憂民之嘆散于風中,一時好奇罷了。”她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拂過矮幾光滑的邊緣,那指尖瑩潤,竟似帶著微光,“大人方才所閱,可是城西王大戶侵占鄰人田產、毆傷佃戶的案子?”

朱公心中猛地一跳,驚疑不定:“此事卷宗方才就在我手邊,姑娘如何得知?”此案卷宗他剛批閱完畢,墨跡未干,且一直置于案頭,絕無他人知曉詳情。

女子微微一笑,并不直接回答,只道:“那王大戶為人,大人或可遣人暗中查訪。他宅院東南角墻根下三尺,埋有舊契三張,所載畝數,遠少于他今日所持憑據。鄰人所訴被占之地,契上白紙黑字,本屬原主。”她語氣篤定,如同親見。

朱公霍然站起,震驚莫名。此等隱秘,絕非尋常訪查所能得知!他凝視著燈下女子沉靜如水的面龐,心中疑竇叢生,卻更有一股巨大的好奇與莫名的信任感升騰而起。眼前這非人之物,究竟是何方神圣?她深夜現身,又意欲何為?

“姑娘……”他聲音有些干澀,“此言當真?”

“是與不是,大人一探便知。”女子從容依舊,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真相有時就在腳下,只看是否愿意俯身去尋?!币癸L拂過,傳來遠處更鼓之聲,已是三更天了。

自此,這被朱公私下喚作“素娘”的狐女,便成了他長夜孤燈下的常客。白日里,他是端坐公堂、明察秋毫的朱通判,而每當更深人靜,萬籟俱寂,那抹清冷如月的身影便會悄然出現。案牘勞形的困倦,官場傾軋的煩悶,在素娘沉靜的眼波和清冷的聲線里,竟奇異地淡去。她似乎對人間煙火有些隔膜,不懂官場應酬的繁文縟節,也不解人情世故的彎彎繞繞,卻對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有著驚人的穎悟。朱公案頭那架久已蒙塵的古琴,被她信手撥弄,竟能流淌出清越如泉、幽咽如訴的曲調,時而激越如金戈鐵馬,時而纏綿似春水東流。

“此曲何名?”一曲終了,余韻繞梁,朱公猶自沉浸在琴音勾勒的蒼茫意境之中,忍不住問道。

素娘指尖輕輕按住猶在微顫的琴弦,那顫動的余韻便在她指下歸于沉寂?!盁o名。”她淡淡道,目光似透過窗欞望向渺遠的虛空,“不過是……心有所感,寄于弦上罷了。大人聽出了什么?”

“聽出了……”朱公沉吟片刻,試圖捕捉心中翻涌的情緒,“聽出了山河寂寥,身世飄零……還有,一種掙脫不得的倦意?!彼聪蛩啬?,她的側影在燭光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素娘微微一怔,隨即唇角泛起一絲極淡、極苦澀的弧度:“大人好耳力?!彼辉傺哉Z,只是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琴身,目光低垂,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仿佛沉入了某種久遠的、不欲人知的回憶。

朱公心頭一緊,莫名感到一陣酸楚。這看似超脫塵外的精怪,心中似乎也壓著沉甸甸的過往。他不再追問,只默默為她添上新沏的清茶。氤氳的熱氣升騰,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暫時熨帖了那份無言的寂寥。

府衙后園深處,有一株不知歷經多少寒暑的銀杏樹,枝干虬結,亭亭如蓋。白日里,朱公偶爾踱步至此,總能在樹根旁發現幾片特別碩大、邊緣微微泛著奇異銀光的銀杏葉。他知是素娘白日棲息之所,便小心拾起,夾在??吹臅摾铩_@些帶著清冷氣息的葉子,成了兩人之間無言的默契信物。

日子便在這奇異而寧靜的相伴中悄然滑過。素娘的出現,不僅慰藉了朱公的孤寂,竟也悄然改變著汾州府衙的格局。

一日午后,朱公正在二堂理事。忽聞堂外一陣喧嘩,夾雜著衙役的呵斥與一個婦人凄厲的哭喊。朱公皺眉:“何事喧嘩?”

班頭王五急匆匆進來,臉色有些發白,躬身稟道:“回大人,是……是東街李記棺材鋪的李寡婦,抱著她那病得快不行的三歲小兒,硬要闖進來擊鼓鳴冤!說……說她家孩子是被狐貍精吸了陽氣才病倒的!非、非要請大人派兵去后園假山……捉……捉妖!”王五的聲音越說越低,眼神閃爍,顯然也聽聞過后園狐貍的傳言,心中發憷。

朱公心頭猛地一沉。捉妖?矛頭所指,不言而喻!他強自鎮定,一拍驚堂木:“休得胡言!朗朗乾坤,何來妖孽惑人?帶那婦人上來!”

李寡婦被兩個衙役半扶半架地帶了上來。她形容枯槁,鬢發散亂,懷中緊緊抱著一個氣息奄奄、面如金紙的小男孩。一見朱公,便撲倒在地,哭天搶地:“青天大老爺??!您要給民婦做主??!我家寶兒就是前幾日在后園墻根下玩耍,撿了個亮晶晶的小石頭回來,當晚就開始高燒不退,胡話連篇,喊著‘白衣服姐姐’!定是那后園的狐貍精作祟!吸了我兒的魂兒??!求大人發發慈悲,除了那害人的精怪,救我兒一命吧!”她哭得撕心裂肺,額頭磕在地上咚咚作響。

堂下眾衙役面面相覷,臉上皆有懼色。后園狐貍的傳聞由來已久,李寡婦的哭訴有鼻子有眼,更添了幾分可信。一股無形的恐慌開始在堂下彌漫。

朱公端坐堂上,面沉如水,心中卻如沸水翻騰。素娘!那“亮晶晶的小石頭”,那“白衣服姐姐”……他幾乎可以肯定與素娘有關!然而此刻,他身為朝廷命官,執掌一州刑名,豈能因私情而枉顧律法,更無法公然庇護一個被指認為“妖”的存在!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焦灼,掌心滲出冷汗。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威嚴地壓下堂下的騷動:“李王氏!空口無憑,豈能妄言鬼神?孩子病重,不思延醫問藥,反來公堂誣指精怪,是何道理?來人,速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到李記鋪子診治,診金由本官支付!”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堂下,“至于后園,本官自會親自查勘!若真有不法之徒借鬼神之名行不軌之事,本官定不輕饒!退堂!”

驚堂木重重落下,暫時壓下了風波。朱公揮退眾人,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公堂之上,只覺身心俱疲,一股沉重的無力感攫住了他。素娘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動,李寡婦絕望的哭嚎亦在耳邊回響。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人妖殊途,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遠不止是夜色與燭光。

當夜,素娘如期而至。她似乎已感知到白日里公堂上的風波,眉宇間帶著一絲罕見的凝重,比往日沉默了許多。

朱公看著她燈下略顯蒼白的面容,心中五味雜陳。他斟酌著開口,將白日李寡婦告狀之事簡略說了,末了,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孩子……可還有救?那‘亮晶晶的小石頭’,又是何物?”

素娘沉默片刻,才抬起眼簾,眸中清光流轉,帶著一絲復雜的歉疚:“那孩子并非我族所害。他拾得的,是一小塊沾染了地底陰寒瘴氣的‘寒魄石’,此物對凡俗孩童的純陽之體最為侵蝕。至于他口中的‘白衣服姐姐’……那日我恰在銀杏樹上,見他拾石,曾出言阻止,可惜他年幼貪玩,未聽勸告便跑了。不想陰差陽錯,竟引來這般誤會,連累大人了?!?

朱公聞言,心中一塊巨石落地,隨即涌起對李寡婦母子的愧疚。他急道:“那孩子可還有救?”

素娘微微頷首:“寒魄陰氣雖重,但并非無解。只需取向陽山坡上,受足三年正午烈陽曝曬的艾草芯七錢,配以陳年雄黃酒調和,于午時三刻喂服,再以烈陽烘烤其背心,驅散寒毒即可?!彼D了頓,補充道,“此法簡單,尋常醫者應當知曉。大人明日可遣人告知那婦人,再請個老成的大夫照方施治便是。”

朱公長舒一口氣,感激地看向素娘:“多謝姑娘指點迷津!否則那孩子性命堪憂,朱某亦將背負失察之責。”他隨即又想到后園之事,眉頭微蹙,“只是經此一事,府衙內外,對后園狐……對姑娘族類的猜忌恐將更甚。姑娘日后行止,還須更加謹慎才是。”

素娘凝視著跳躍的燭火,神色有些飄忽。過了許久,她才低低開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大人說的是。此間……或許非久留之地了?!彼鹗?,指尖無意識地拂過鬢邊,幾縷發絲滑落,在燭光下泛著烏亮的光澤。朱公心頭猛地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滋生。

時光荏苒,轉眼又是月余。夏末的暑氣尚未完全消退,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卻帶來了幾分涼意。這夜,素娘來得比平日更晚。她推門而入時,帶來一身潮濕的水汽,臉色在昏暗的燭光下顯得異常蒼白,連唇色都淡了許多,步履間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虛浮。

朱公正欲起身相迎,卻見她身形微微一晃,竟似站立不穩,忙搶步上前扶住。觸手之處,她的手臂冰涼得驚人,仿佛一塊寒玉。“素娘!你這是怎么了?”朱公大驚,扶她坐下,感覺她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倚靠了過來。

素娘靠在他肩頭,急促地喘息了幾下,才勉強平復。她抬起頭,那雙總是清澈見底的眼眸此刻卻蒙上了一層深重的疲憊與難以言喻的哀傷,直直地望向朱公,聲音帶著一種透支后的沙?。骸爸旃愕墓俾?,將要升遷了?!?

朱公一愣,升遷?他毫無預兆,也未曾聽到任何風聲。“當真?消息從何而來?”他心中疑惑更甚,素娘此刻的狀態更讓他憂心如焚。

素娘閉了閉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再睜開時,那哀傷幾乎要滿溢出來:“就在眼前。公文已在路上,不日即至?!彼Z速很慢,仿佛每一個字都重若千斤,“但是……賀喜的還在你的門庭,吊喪的人……卻在你的家鄉了?!?

“吊喪?”朱公如遭雷擊,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家鄉?誰……是誰?”他聲音發顫,死死抓住素娘冰涼的手。

素娘避開他驚惶的目光,低下頭,一滴晶瑩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砸在朱公的手背上,冰涼刺骨。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帶著千鈞之力,砸在朱公心上:“令堂……老夫人……三日前……已于家中……溘然長逝了?!?

轟??!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緊接著是一聲撼動大地的驚雷炸響!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點猛烈地抽打著窗欞,發出噼啪的怪響,燭火瘋狂搖曳,幾欲熄滅。朱公只覺得天旋地轉,一股巨大的悲痛與難以置信的沖擊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臟,瞬間抽空了所有的力氣。他猛地向后踉蹌一步,撞在冰冷的書案上,案上文牘嘩啦散落一地。母親慈祥的面容在眼前晃動,臨行前她站在村口老槐樹下殷殷叮囑的情景清晰如昨……怎么會?怎么會!

“不……不可能!我上月還收到家書,母親說身子尚安……”他失神地喃喃,聲音嘶啞。

素娘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眼中是無盡的悲憫與無奈:“天命難違,病來如山倒。老夫人……去得很安詳,只是心中最牽掛的,便是遠在汾州的你?!彼従徤斐鍪?,掌心竟托著一枚用紅絲線系著的、磨得光滑溫潤的桃木小葫蘆,“此物……是老夫人病榻前,一直握在手中的。她最后一句念叨的,是你的乳名‘阿旦’……托我……務必交給你。”

朱公顫抖著手,接過那枚小小的桃木葫蘆。這是幼時多病的他,母親三步一叩首去山神廟求來的護身符!熟悉的觸感,殘留著母親手心的溫度,瞬間擊潰了他所有的防線。他緊緊攥住這小小的遺物,如同攥住了母親最后的念想,巨大的悲痛終于沖破堤防,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淚水洶涌而出,混合著雨水拍打窗戶的聲響,在這凄風苦雨的夜里,顯得格外悲涼。

素娘默默地跪坐在他身旁,伸出手,輕輕覆在他劇烈顫抖的脊背上。她的手依舊冰涼,卻帶著一種無聲的撫慰力量。窗外,是傾盆的雨和嗚咽的風;窗內,是生離死別帶來的無邊黑暗,將兩人緊緊包圍。

翌日,吏部升遷的捷報果然快馬送至:擢升朱爾旦為戶部清吏司主事。公文墨跡未干,朱公尚未來得及感受絲毫喜悅,來自家鄉報喪的家書,裹挾著濃重的死亡氣息,緊隨而至,徹底坐實了素娘那不祥的預言。巨大的悲痛瞬間淹沒了微不足道的升遷之喜。朱公當即上表,以丁母憂為由,堅辭新職,懇請扶柩歸鄉守制。

辭官獲準,行期已定。臨行前夜,府衙內外一片忙亂,仆役們收拾行裝,搬運箱籠,氣氛沉重而忙碌。朱公獨坐于書房,四周已顯空蕩,唯余那盞陪伴他無數孤夜的油燈,在風中飄搖。

素娘悄然而至,身影在燈火下顯得有些單薄?!岸际帐巴桩斄??”她輕聲問。

朱公點點頭,望著她清減許多的容顏,心中百感交集。這些日子,巨大的悲痛幾乎將他擊垮,是素娘無聲的陪伴和溫言開解,才讓他勉強支撐下來。他忽然伸出手,緊緊握住她微涼的手:“素娘,跟我走吧。離開這汾州是非之地,隨我回鄉。天地之大,總有我們容身之處?!彼哪抗庾茻岫鴳┣?。

素娘的手在他掌心微微一顫。她抬起眼簾,眸中情緒翻涌,有感動,有掙扎,最終化作一片深沉的無奈與痛楚。她緩緩卻堅定地搖了搖頭,聲音帶著一種宿命般的蒼涼:“大人,你忘了么?狐貍……是不能過河的?!?

“不能過河?”朱公眉頭緊鎖,急切道,“此去南下,雖有幾條江河阻隔,但皆有舟楫可渡,如何不能過?若你擔心行跡暴露,我可設法安排,必不讓你受驚擾!”

素娘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眼神仿佛穿透了他的焦慮,看到了更遙遠、更不可抗拒的規則?!胺鞘侵鄞?,也非畏懼人言?!彼曇舻统料氯?,帶著一種朱公從未聽過的疲憊,“此乃天數所限,水脈之隔。凡我族類,靈魄皆受地脈約束,一旦遠離生息之地,跨越某些特定的水脈界限……輕則道行盡毀,靈智蒙昧,淪為山野走獸;重則……魂飛魄散,不入輪回。”她的話語如同一盆冰水,澆熄了朱公心中最后一絲僥幸的火焰。

朱公如遭重擊,踉蹌后退一步,臉色慘白。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原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不僅是人間禮法、世俗目光,更有這天地間冷酷無情的法則!人妖之隔,竟深重如斯!

啟程之日,陰云密布。車馬蕭蕭,載著朱公母親的靈柩和他破碎的心,緩緩駛離了汾州府衙。素娘一路默默相隨,她并未顯露形跡,但朱公知道,她就在不遠處的林間或風中。她如影隨形,一直將他送到了濁浪滾滾的黃河渡口。

巨大的渡船??吭诤喡拇a頭上,船夫們吆喝著搬運不多的行李。渾濁的河水翻涌著土黃色的浪花,拍打著岸邊嶙峋的巨石,發出沉悶的轟鳴,仿佛大地在嗚咽。寬闊的河面橫亙眼前,水氣彌漫,對岸的景色在陰霾中一片模糊,如同隔著一個無法跨越的世界。

朱公立于風急浪高的渡口,望著眼前奔流不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河,再回頭望向岸邊那片隨風搖曳的蘆葦蕩——他知道素娘就在那里。離別的痛苦與不甘如同這黃河之水,洶涌地沖擊著他的胸膛。他猛地轉身,朝著那片蘆葦蕩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嘶喊:“素娘!素娘!你出來!跟我走!我帶你上船!天高地闊,總有法子可想!”聲音被呼嘯的河風吹得破碎不堪。

蘆葦深處,一片寂靜。只有風吹過葦桿的沙沙聲,如同低低的哭泣。

朱公心中劇痛,不顧隨從驚愕的目光,拔腿就要向蘆葦叢中奔去。就在此時,那片蘆葦輕輕晃動了一下。素娘的身影,如同凝聚的月光,悄然出現在岸邊一塊孤立的礁石之上。她依舊是一身素衣,長發在河風中狂舞,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望向朱公的眼神里,盛滿了無邊的眷戀與訣別的哀傷。

“大人……”她的聲音穿透風聲傳來,清晰而微弱,“莫要再逼我了?!?

“逼你?”朱公沖到岸邊,隔著翻涌的濁浪,痛苦地嘶喊,“我只想帶你走!離開這傷心之地!素娘,你忍心……忍心就此永別嗎?”巨大的悲痛和無力感幾乎將他撕裂。

素娘望著他絕望的面容,眼中淚光閃爍。她忽然仰起頭,望向那鉛灰色的、無邊無際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她對著虛空,用一種古老而奇異的語調,發出了一聲悠長清越的呼喚,那聲音穿透了風浪的喧囂,直上云霄,如同鳳鳴九皋,又似幽谷清泉,帶著一種直達幽冥的穿透力:“——河伯——!”

聲音在空曠的河面上回蕩,余音裊裊。

朱公驚愕地看著她。就在素娘呼喚聲落下的瞬間,奔騰咆哮的黃河水面上,異變陡生!

只見洶涌的濁流中央,毫無征兆地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急速旋轉的漩渦!漩渦中心的水流詭異地變得清澈無比,散發出幽幽的藍光。漩渦越轉越快,攪動起漫天水霧。在那片迷蒙的水霧之中,一道由水流凝聚而成的巨大身影緩緩升起!那身影高達數丈,人身而龍尾,面目在翻騰的水汽中模糊不清,唯有一雙巨大的、如同探照燈般的眼睛,閃爍著幽藍深邃的光芒,蘊含著沛然莫御的水之威壓,緩緩掃過岸邊眾人。一股源自上古洪荒的、冰冷而神圣的氣息瞬間籠罩了整個渡口!

船夫們嚇得魂飛魄散,撲通撲通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連呼“河神爺爺顯靈!”朱公的隨從們也個個面無人色,抖如篩糠。朱公本人亦是心神劇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仰望著那水霧中若隱若現的龐大神影,感受著那令人靈魂戰栗的威壓。

“汝……”一個沉悶如萬頃波濤相激的聲音,從水霧深處隆隆傳來,直震得岸邊砂石簌簌滾落,“喚吾何事?”那巨大的藍色目光,鎖定了礁石上渺小的素娘。

素娘面對這浩瀚神威,神色卻異常平靜,只是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她對著那漩渦中心的身影,盈盈下拜,姿態恭謹卻無絲毫卑微:“小狐白氏,斗膽呼喚尊神,實因情非得已?!彼种赶虬哆叴袅⒌闹旃?,“此乃汾州通判朱爾旦,純孝之人,今扶母柩歸鄉,欲渡此河。小狐……小狐懇請尊神,網開一面,允我相送一程,以全故人之誼。十日之期,足矣。事畢即返,絕不敢滯留人間,觸犯天規!”

她的聲音清越,清晰地回蕩在河風之中,每一個字都敲在朱公心上。他這才明白素娘那“不能過河”的禁忌是何等森嚴,也才明白她此刻的懇求,冒了何等巨大的風險!

漩渦中的河神巨影沉默了片刻,那雙幽藍的巨大眼眸在素娘和朱公身上緩緩掃過。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黃河水在漩渦外奔騰咆哮。無形的壓力讓岸邊的空氣都凝滯了。

良久,那沉悶如雷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審視與裁決的意味:“白狐……汝之情由,吾已知曉。念汝修行不易,且此子孝心可憫……”河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朱公的魂魄,“準汝所求。十日!以汝登船離岸之時算起,十日之內,必須返回此岸!逾期不歸,或行差踏錯,必遭天譴,魂消魄散!汝……可聽清?”

“小狐明白!叩謝尊神恩典!”素娘深深拜伏下去,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如釋重負。

河神巨大的身影微微頷首,不再言語。漩渦旋轉的速度開始減緩,那巨大的身影連同清澈的藍光漸漸沉入渾濁的河水之中。片刻之后,漩渦消失,河面恢復洶涌奔騰,仿佛剛才那震撼心神的一幕從未發生。只有岸邊濕漉漉的石頭和跪伏一地、驚魂未定的眾人,證明著方才的神跡。

素娘站起身,轉向呆立當場的朱公,臉上露出一絲極其疲憊卻如釋重負的微笑,朝著渡船的方向輕輕一指:“大人,請上船吧。妾……送你過河?!?

朱公如同大夢初醒,巨大的驚喜和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沖垮了他。他踉蹌著奔過去,緊緊抓住素娘冰冷的手,聲音哽咽:“你……你方才為何不說?為何要冒此奇險?”

素娘任由他握著,笑容蒼白而溫柔:“說了,你定不肯??晌也蝗獭蝗桃娔悛毿星Ю?,背負喪母之痛,卻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這十日……是偷來的。”

朱公再也忍不住,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滴落在她冰涼的頸間。河風吹拂著兩人的衣袂,在這蒼茫的渡口,緊緊相擁的身影渺小而堅韌。

巨大的渡船,載著沉重的靈柩和沉重的心事,緩緩離岸,駛入濁浪翻騰的黃河水道。朱公與素娘立于船尾。素娘上船后,一直安靜地坐在船艙一角,閉目調息,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蒼白,仿佛剛才與河神的交涉耗盡了她巨大的心力。朱公守在她身邊,看著她微蹙的眉頭,心中充滿了擔憂與憐惜。

船行至河心,水流湍急,浪濤猛烈地拍打著船舷,發出令人心悸的巨響。船身劇烈地顛簸搖晃起來。幾個船夫驚恐地發現,無論他們如何奮力扳舵、調整帆索,船頭卻始終無法對準預定的航向,反而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撥弄著,打著旋兒朝下游一處布滿猙獰礁石、被稱為“鬼見愁”的險灘沖去!

“糟了!舵……舵失靈了!”

“是水鬼!是水鬼在拽船底啊!”

船老大的臉瞬間煞白,絕望地嘶吼起來。眼看那犬牙交錯的黑色礁石群在渾濁的浪濤中越來越近,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了整條船!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直閉目調息的素娘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清澈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銳利的銀芒。她霍然起身,幾步沖到劇烈搖晃的船舷邊,對著下方翻涌咆哮、仿佛隱藏著無數惡意的渾濁河水,發出一聲清越而威嚴的叱喝!那聲音不大,卻蘊含著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風浪的嘶吼:

“大膽孽障!河伯法旨在此,安敢放肆!退下!”

叱喝聲中,她手腕一翻,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片巴掌大小、邊緣流轉著淡金色水紋的奇異鱗片——那正是河神離去時,一道微不可察的藍光悄然落入她手中的信物!鱗片在她掌心驟然綻放出柔和的藍色光暈,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瞬間籠罩了整艘渡船!

奇跡發生了!

原本如沸水般翻騰、惡意牽引著船只的河面,在藍光籠罩之下,竟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瞬間撫平!狂躁的浪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平息下去,變得溫順而平緩。那股拽著船底、要將眾人拖入深淵的陰森力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失控的渡船猛地一震,船頭自動調轉,穩穩地避開了近在咫尺的猙獰礁群,駛入了平緩的主航道。陽光艱難地穿透云層,灑在驟然平靜下來的河面上,粼粼波光,如同鋪開了一條金色的歸途。

船夫們死里逃生,驚魂未定地看著船尾那素衣女子,眼神里充滿了敬畏,如同仰望神明。朱公快步上前扶住身形微晃的素娘,感覺到她指尖冰涼依舊,方才那一下,顯然又耗費了她不少元氣?!八啬铩彼曇舭l顫,滿是后怕與感激。

素娘靠著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無妨。她望著眼前開闊平緩的水面,低聲道:“河神所賜的這片‘御水鱗’,也只能護得這一時平安了。接下來的路……終究要我們自己走完?!彼抗庥七h地投向水天相接的南方,那是朱公故鄉的方向,眼神深處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隱憂。

船行數日,終于在一個薄霧彌漫的清晨,抵達了朱公的故鄉——一個依山傍水、寧靜安詳的江南小鎮。白墻黛瓦,小橋流水,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草木清香,與汾州北地的蒼茫截然不同。

朱公家的老宅坐落在鎮子西頭,背靠著一座青翠的小山。靈柩歸家,合族舉哀。素娘始終隱去身形,默默陪伴在朱公身側。她看著他強忍悲痛主持繁復的喪儀,看著他身著粗麻孝服跪在靈前徹夜守候,看著他接待絡繹不絕前來吊唁的親朋故舊時強撐的疲憊……她無法現身分擔,只能在他深夜獨處靈堂、累極伏案小憩時,悄然為他披上一件外衣;在他被哀思折磨得食不下咽時,悄悄在他案頭放上一碗還溫熱的清粥和幾碟清爽小菜。朱公心知肚明,那粥菜的滋味,帶著熟悉的清冽氣息。這份無聲的體貼,成了他支撐下去的一絲微光。

下葬那日,天色陰沉。送葬的隊伍蜿蜒行至朱家祖塋。新起的墳冢前,香煙繚繞,紙灰飛舞,悲泣之聲不絕于耳。朱公作為孝子,捧著母親的牌位,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最后叩別慈顏。哀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淹沒。

儀式完畢,眾人陸續散去。朱公獨自留在墳前,撫摸著冰冷的墓碑,久久不愿離去。悲傷如同沉重的石頭壓在心口,讓他喘不過氣。他靠著墓碑,身心俱疲,意識漸漸模糊。

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一陣極其細微、如同嘆息般的窸窣聲。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里,恍惚看到一抹極淡、極快的白色影子,如同輕煙般掠過墳塋周圍的草木,消失在墓后那片茂密的竹林深處。

“素娘……”他下意識地低喚,掙扎著想起身,卻因悲傷和疲憊而渾身無力。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清雅馥郁的香氣將他從昏沉中喚醒。他揉了揉干澀的眼睛,定睛看去,不由得愣住了——

在母親墳冢的正前方,墓碑之下,不知何時,竟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束沾著晨露的、開得正盛的野菊花!那金黃的花瓣在陰沉的天色下顯得格外溫暖明亮,散發出陣陣熟悉的、帶著山野氣息的幽香。

朱公渾身一震,猛地站起身。他認得這花!這是母親生前最愛的野菊!小時候,每到秋天,母親總愛帶著他去后山采摘,曬干了泡茶,說能清心明目。后來他離家求學做官,母親每年秋天,仍會獨自去采些回來,曬好了托人捎給他……

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束還帶著濕氣與涼意的野菊?;ò晟霞毿〉穆吨闈L落,沾濕了他的指尖。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著更深的酸楚涌上心頭,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他抬起頭,望向那片竹林深處,那里寂靜無聲,只有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仿佛是誰在輕聲低語。

“娘……素娘……”他低聲呢喃,將這束野菊緊緊貼在胸口。這無聲的祭奠,比千言萬語更重,溫暖著他幾乎凍僵的心。他知道,她來過,以她的方式,表達著敬意與哀思。

守孝的日子在平靜中流逝。素娘依舊如影隨形,卻比在汾州時更加沉默,也更加虛弱。她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出現的間隔越來越長。朱公憂心忡忡,每每追問,她只推說是水土不服,讓他不必擔心。但朱公注意到,每當夜深人靜,她獨自靜坐時,眉宇間總縈繞著一股驅之不散的青氣,指尖也常常不自覺地微微顫抖。河神所賜的“御水鱗”被她貼身收藏,偶爾在月光下取出凝視,鱗片上流轉的金色水紋似乎也黯淡了幾分。十日之期,如同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無聲地切割著所剩無幾的光陰。

第九日的黃昏,殘陽如血,將小院染上一層凄艷的橘紅。素娘倚在朱公書房的小窗邊,望著天邊最后一抹晚霞,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解脫般的釋然。

“大人,”她忽然開口,聲音輕柔,“明日……便是歸期了。”

朱公正在整理書案的手猛地一滯,心頭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窒息。他緩緩轉過身,看著窗邊沐浴在夕照里的身影,那光暈仿佛要將她融化。巨大的、無法抗拒的離別之痛洶涌而來,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堵得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素娘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微笑,夕陽的金光在她長長的睫毛上跳躍。“不必難過。這十日,已是天大的恩賜,是素娘……偷來的歡喜。”她走近幾步,目光溫柔地流連在朱公臉上,仿佛要將他的眉眼刻進靈魂深處,“能伴大人送老夫人最后一程,能在這生養你的地方看看你兒時的天空,聽聽你故鄉的風……素娘此生,已無憾事?!?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朱公緊蹙的眉頭,動作輕柔得像怕碰碎一個夢境:“只是,尚有一事,須得告知大人,方能安心離去?!?

朱公強忍悲痛,抓住她冰涼的手:“你說?!?

素娘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聲音變得悠遠而空靈:“大人可知,當日老夫人……病勢本非頃刻沉疴,尚有一線生機可尋?”

朱公如遭雷擊,渾身劇震:“什么?!你是說……”

素娘緩緩點頭,眼中涌起深重的哀傷與自責的淚光:“我……我早已知曉老夫人體內隱疾將發。若在病發之初,以我族特有的‘回春草’輔以精純靈力疏導,或可延壽三載……然……”她的聲音哽咽了,“然天道輪回,生死有常,此乃鐵律!精怪之屬,擅改凡人生死命數,干預輪回……乃逆天而行,必遭天譴!輕則身受‘九幽陰火’焚身之劫,道行盡毀;重則……形神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她閉上眼,兩行清淚無聲滑落:“大人待我至誠,老夫人慈愛仁厚……我……我無數次動過此念!那‘回春草’,就生長在汾州后園銀杏樹下!可是……可是每一次,想到那觸犯天條、萬劫不復的后果,想到族類可能因此遭受牽連……我便……我便退縮了……”她泣不成聲,瘦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仿佛承受著無形的巨大痛苦,“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那生機一點點流逝……看著大人你……承受這喪母之痛……我……”

“別說了!素娘!別說了!”朱公心如刀絞,猛地將她顫抖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溫熱的淚水洶涌而出,滴落在她冰涼的發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日她預言時的悲憫與無奈,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冰涼淚水,那欲言又止的沉重……一切都有了答案!她并非冷漠,而是背負著比他想象中更沉重、更殘酷的枷鎖!

“這不是你的錯!不是!”朱公的聲音嘶啞而破碎,“生死有命,豈是你能更改?你能伴我母親最后一程,能讓她臨終前知曉我在外平安……這已是莫大的慰藉!能得你相伴這偷來的十日……更是我朱爾旦幾世修來的福分!我……我只有感激!”他捧起她淚痕斑駁的臉,一字一句,無比鄭重,“素娘,莫要自責!若因我母之事使你背負業障,才是我朱爾旦萬死難贖之罪!”

素娘在他懷中抬起淚眼,看著朱公眼中真摯的痛惜與毫無保留的寬慰,那沉重如山的負罪感,似乎終于被這溫暖的懷抱融化了一絲。她依偎著他,汲取著這人間最后的暖意,聽著窗外風聲嗚咽,如同挽歌。

這一夜,小院的書房燭火徹夜未熄。兩人再無睡意,只是相擁而坐,低語著,回憶著汾州府衙的初遇,回憶著那些秉燭夜談的時光,回憶著黃河渡口的驚心動魄……將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一遍遍重溫。時光無情地流逝,東方天際,漸漸泛起了一絲慘淡的魚肚白。

第十日的黎明,終究還是來了。天色陰郁,下起了綿綿的細雨,雨絲冰冷,沾衣欲濕。

朱家宅院的大門在細雨中無聲開啟。朱公撐著一把油紙傘,傘下并肩走著素娘。她沒有再隱藏形跡,一身素衣在蒙蒙煙雨中,如同水墨畫中走出的仙子。兩人沉默地穿過寂靜的小鎮,踏過濕漉漉的青石板路,走向鎮外那條通往渡口的小徑。雨絲落在傘面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離人低泣。

一路無言,唯有沉重的腳步聲和雨聲相伴。離別的悲傷如同這漫天雨絲,無邊無際,將兩人緊緊纏繞。

終于,那個簡陋的渡口再次出現在視線中。渾濁的河水在細雨中顯得更加蒼茫無際,對岸籠罩在一片迷蒙的雨霧里,看不真切。河岸邊,只有一條小小的漁舟系在木樁上,隨著水波輕輕搖晃。

素娘在渡口邊緣停住了腳步。她轉過身,面對著朱公,臉上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平靜笑容,只是那雙清澈的眼眸深處,翻涌著無法化開的濃重哀傷。

“大人,就送到這里吧?!彼穆曇糨p柔得像一陣風,幾乎要被雨聲淹沒。

朱公望著她,喉頭哽咽,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聲沉痛的呼喚:“素娘……”他伸出手,想要再次抓住她,卻又怕這觸碰會加速她的離去。

素娘微微笑著,后退一步,避開了他的手。她抬起手,纖細的指尖輕輕拂過朱公的臉頰,為他拭去眼角不知是雨還是淚的水痕。那指尖的冰涼,深深烙印在朱公的皮膚上。

“珍重。”她深深地凝視著他,仿佛要將他的容顏刻入永恒,唇齒間只吐出這最尋常、卻又最沉重的兩個字。

說完,她不再猶豫,毅然轉身。素色的身影如同被細雨洗淡的水墨,輕盈地飄向岸邊那條小小的漁舟。她踏上船板,舟身微微一晃。船尾,一個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的漁夫身影不知何時已靜靜坐在那里,仿佛亙古以來便在那里等待。他沒有回頭,只是拿起長長的竹篙,輕輕一點岸邊。

小舟無聲無息地滑離了渡口,向著煙雨迷蒙、濁浪翻涌的河心駛去。

朱公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在冰冷的雨水中,油紙傘無力地垂落在一旁。他死死盯著那葉扁舟,盯著舟上那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渺小的素色身影,視線被雨水和淚水徹底模糊。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撕裂,痛得無法呼吸。

就在小舟即將徹底融入對岸無邊雨霧的剎那——

舟頭的素娘,忽然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來。

隔著滔滔的濁浪,隔著迷蒙的煙雨,隔著這無法逾越的人妖之界、生死之河,她朝著岸邊那個失魂落魄的身影,遙遙地、深深地、行了一個古雅的揖禮。

長袖垂落,身姿如鶴。

與此同時,一個極其飄渺、似真似幻,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帶著某種古老歌謠般的韻律,穿透了奔騰的水聲和沙沙的雨幕,幽幽地傳到了朱公的耳畔,如同最后的嘆息,烙印在他靈魂深處: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雷隱隱,霧蒙蒙……”

“隔河望斷……煙雨重……”

歌聲漸行漸遠,終至不聞。

那葉載著素娘的小舟,連同船尾那個神秘的漁夫身影,徹底消失在黃河浩渺的煙波雨霧之中,再無痕跡。仿佛從未出現過,又仿佛只是這蒼茫天地間一場凄迷的幻夢。

冰冷的雨點密集地打在朱公的臉上、身上,寒意刺骨。他依舊癡癡地凝望著小舟消失的方向,任憑雨水沖刷。良久,他緩緩彎下腰,顫抖著拾起腳邊被雨水打濕的油紙傘。撐開傘的瞬間,他目光一凝——

在方才素娘站立過的濕漉漉的泥地上,靜靜地躺著一片銀杏葉。那葉子比尋常所見更為碩大,葉脈清晰如金線勾勒,邊緣竟流轉著一圈極其微弱的、近乎消散的銀色光暈。葉片上,還沾著幾顆晶瑩剔透的雨珠。

朱公小心翼翼地俯身,如同捧起世間最珍貴的易碎品,將那片濕漉漉的、帶著奇異銀光的銀杏葉拾起。冰涼的葉片緊貼著他滾燙的掌心,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清冽氣息。

他緊緊攥著這片葉子,仿佛攥住了那場幻夢最后的一縷余溫,將它緊緊按在劇烈抽痛的心口。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臉頰不斷流淌,分不清是雨是淚。他抬起頭,望向那空茫一片、只有濁浪翻滾、煙雨凄迷的河面,失魂落魄,久久佇立。

滔滔黃河水,依舊裹挾著萬里泥沙,亙古不變地咆哮著,奔騰著,向東流去。濁浪排空,煙雨茫茫,隔斷了彼岸,也永遠隔斷了那場短暫如朝露、卻刻骨如三生的相逢。

主站蜘蛛池模板: 司法| 张家界市| 类乌齐县| 汪清县| 涡阳县| 广昌县| 稷山县| 额济纳旗| 秀山| 股票| 平安县| 綦江县| 莱州市| 诸城市| 微博| 灵山县| 邵阳市| 克山县| 辽阳县| 大英县| 兰溪市| 电白县| 温州市| 疏附县| 贵溪市| 石台县| 应城市| 玛曲县| 满洲里市| 天峨县| 清水河县| 资阳市| 南郑县| 繁峙县| 田林县| 雷州市| 图木舒克市| 沙洋县| 商水县| 塔城市| 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