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關東道士:焦螟
- 新聊齋志異
- 秋風老翁
- 11554字
- 2025-06-21 07:31:35
董默庵坐在書齋內,窗外夜色如墨,唯有檐角懸著的一盞氣死風燈,在風里瑟瑟搖晃,燈暈昏黃,勉強映照著窗欞上糊著的桑皮紙。蟲鳴聲似乎也畏懼著什么,靜得出奇。他手中握著卷《史記》,目光卻凝在字行之外。桌上青瓷盞里的雨前龍井早已涼透,浮葉沉底,澀意無聲蔓延。
突然——毫無征兆地,頭頂房梁深處傳來一陣窸窣碎響,細碎如鼠嚙,卻又似無數小爪在朽木上輕輕爬搔。董默庵脊背一僵,握書的手指節微微泛白,抬眼望去,只看到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那聲音越來越密,像無形的冰雨落進他頸窩,寒毛倒豎。
“哐啷!”
一聲巨響撕裂死寂!一塊半大的殘磚,帶著瓦礫碎屑,裹著塵土的腥氣,重重砸在他面前的書案上!墨汁四濺,污了攤開的宣紙,更如驚雷劈開他強撐的鎮定。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斷肋骨。董默庵猛地站起,椅子在青磚地上刮出刺耳尖鳴。
“老爺!又來了!快躲!”管家老鄭嘶啞的喊叫在門外炸開,帶著瀕死般的恐懼。緊接著,整個董府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蟻穴,驚惶失措的腳步聲、哭喊聲、器物翻倒的碎裂聲,瞬間沸騰!董默庵踉蹌著撲向門邊,剛拉開門,一塊棱角尖利的碎石擦著他的耳際呼嘯而過,“啪”地一聲,將廊柱上掛著的鳥籠擊得粉碎!籠中那只養了數年的畫眉,連一聲哀鳴都未曾發出,便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羽毛。
雹雨般的磚瓦碎石,裹挾著毀滅的惡意,從屋頂、從檐角、從看不見的虛空,狂瀉而下!青磚鋪就的庭院里,頃刻間便落滿了殘骸。仆婦們尖叫著抱頭鼠竄,一個年輕小廝稍慢一步,被一塊飛旋的瓦片砸中額角,鮮血瞬間糊了半張臉,慘叫著仆倒在地。董默庵縮在門后,聽著碎石如冰雹砸在門板上,發出沉悶而恐怖的“咚咚”聲,每一次撞擊,都震得他肝膽俱裂。這哪里是尋常宅邸?分明成了活人獻祭的修羅場!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陷掌心,那痛楚卻遠不及心頭絕望的萬分之一——這無形無影的邪祟,究竟何時方休?
這驚心動魄的夜,不過是漫長噩夢的開端。
董府上下,如同被投入了永無止境的驚濤駭浪之中。白日里,那作祟之物似乎稍加收斂,只偶爾有碗碟自行碎裂,或是水缸中浮起死魚。可一旦日影西斜,暮色四合,那無形的恐懼便如濃霧般再次彌漫開來。起初只是夜半時分,東西廂房會傳來女子凄切幽怨的嗚咽,如泣如訴,絲絲縷縷纏繞耳際,令人徹夜難眠。守夜的婆子壯著膽子提著燈籠去尋,聲音便戛然而止,只余下空蕩回廊里陰冷的風。
漸漸地,怪事愈演愈烈。廚房里剛蒸好的白面饅頭,揭開籠屜的瞬間,竟化作了一團團蠕動的黑蟲,密密麻麻,看得人頭皮發麻,胃里翻江倒海。更有甚者,管家老鄭一日清晨起來,駭然發現自己枕邊,端端正正放著一只死透了的烏鴉,羽毛凌亂,渾濁的眼珠直勾勾地瞪著房梁,喙角凝固著暗紅的血跡。一股濃烈的腥臊惡臭,經久不散。
府中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老仆私下里哆嗦著嘴唇,說這是董家祖上造了孽,如今報應來了;也有年輕力壯的家丁咬著牙,猜測是哪個仇家請來的妖道邪術。恐懼像無形的藤蔓,纏緊了每一個人的脖頸。仆役們私下里偷偷去城外土地廟燒香,將廟里道士給的、畫著歪歪扭扭符咒的黃紙貼在門楣上,卻也只換來片刻虛假的安寧。董默庵望著府中彌漫的死氣,心中那根弦越繃越緊,幾乎斷裂。他深知,這絕非人力可解的尋常災禍。
“老爺!老爺!不好了!”一日午后,董默庵正在書房枯坐,試圖凝神批閱公文,小廝阿福跌跌撞撞沖進來,臉白得像刷了層墻灰,嘴唇哆嗦著,“西…西跨院…鬧出人命了!”
董默庵心頭猛地一沉,霍然起身:“怎么回事?”
“是…是廚娘王嫂!”阿福喘著粗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晌午還好好的,說去后院柴房取些引火的松針…進去就沒再出來!剛才…剛才張媽去尋她…推開門…就…就看見她吊在房梁上!眼睛瞪得溜圓…舌頭伸出來老長…可…可柴房那根梁,矮得連個孩子都吊不死啊!她腳下…連個墊腳的物件都沒有!”
一股寒氣從董默庵腳底直沖頭頂。他跟著阿福踉蹌奔到西跨院,柴房門口已圍了一圈人,個個面無人色,驚懼地竊竊私語。撥開人群,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柴草朽木的氣息撲面而來。柴房低矮昏暗,王嫂那臃腫的身體直挺挺地懸掛在房梁中央,脖頸被一根粗糙的草繩勒得變了形,臉色青紫,眼睛幾乎要凸出眼眶,凝固著難以言喻的驚恐,直勾勾地“望”著門口眾人。那根房梁,離地不過六尺有余,王嫂腳尖離地尚不足一寸,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巨力憑空吊起!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腳下的泥地上,赫然用暗紅色的液體畫著一個扭曲的、無法辨認的符號,散發著濃烈的鐵銹腥氣。
“血…是血!”有人指著地上尖叫。
董默庵胃里一陣翻攪,強忍著嘔吐的欲望,臉色慘白如紙。這哪里是自縊?分明是厲鬼索命!死亡的陰影,終于真真切切地壓了下來,沉甸甸地碾碎了他最后一絲僥幸。這董府,已是無法容身的絕地!
“搬家!”董默庵嘶啞著嗓子,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吐出這兩個字,聲音在死寂的柴房里顯得異常空洞,“即刻收拾細軟!去兵部孫侍郎府上暫避!這宅子…這宅子不能再待了!”
逃離董府并未帶來預想中的安寧。孫祚庭的宅邸位于內城東側,朱門高墻,庭院深深,仆役眾多,氣派非凡。孫侍郎與董默庵交情甚篤,聞聽其遭遇,慨然應允其攜家眷仆從暫居西跨院。
初時幾日,陽光似乎格外眷顧這高門深院。仆人們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連董默庵緊鎖的眉頭也略見舒展。他甚至提筆為孫祚庭新得的古畫題了一首小詩,筆鋒間竟透出幾分久違的從容。然而,這份虛假的平靜,如同薄冰覆蓋的深淵,脆弱得不堪一擊。
第七日黃昏,天邊殘陽如血,將孫府飛檐染上一層不祥的赤金。董默庵正與孫祚庭在花廳對弈,檀香裊裊。忽聽西跨院方向傳來一聲凄厲至極的慘嚎,瞬間撕裂了傍晚的寧靜!
“啊——我的眼睛!”
兩人驚得擲子而起,疾步奔向西院。只見董默庵的貼身小廝雙喜捂著臉在地上翻滾哀嚎,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地上,滾落著一塊沾滿污血的鋒利碎瓷片。
“怎么回事?”孫祚庭厲聲喝問。
旁邊一個嚇傻了的丫鬟抖如篩糠,指著回廊上方結結巴巴:“那…那瓷片…像長了翅膀…從…從廊頂飛下來…直…直撲雙喜哥的臉…”
話音未落,“噼里啪啦”!一陣密集的碎響如驟雨般落下!這次砸下的不再是磚瓦,竟是孫府庫房里珍藏的、一套前朝官窯燒制的青花瓷碟!碎片四濺,鋒利如刀,在暮色中閃著寒光。眾人抱頭鼠竄,驚呼連連。一塊碎片擦著孫祚庭的官帽飛過,留下清晰的刮痕。
董默庵僵立當場,面如死灰。那邪物,竟如跗骨之蛆,緊隨而來!連孫侍郎的官威與這深宅大院的高墻,也阻擋不了這無孔不入的妖祟!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比在自家時更甚——這邪物,竟有如此滔天怨毒與神通!
翌日五鼓,天色未明,紫禁城巍峨的午門外,已聚集了眾多等待早朝的官員。深秋的寒氣浸透厚重的朝服,青石磚地上凝結著白霜。眾人三三兩兩低聲交談,呵出的白氣在燈籠昏黃的光暈里飄散。
董默庵獨自站在角落,裹緊了身上的貂裘,依舊覺得徹骨的冷意從骨頭縫里鉆出來。他臉色憔悴,眼窩深陷,短短數日,仿佛蒼老了十歲。昨夜孫府那場突如其來的碎瓷之災,以及雙喜那鮮血淋漓的慘狀,如同鬼魅的利爪,反復撕扯著他的神經。
“……董大人,幾日不見,怎地清減至此?”一個沉穩的聲音在旁邊響起。董默庵抬眼,是同僚禮部侍郎李大人。
董默庵苦笑一聲,拱了拱手,聲音嘶啞:“家門不幸,遭了邪祟,擾攘不安,心力交瘁罷了。”
“哦?”李大人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眉頭微蹙,“可是那拋磚擲瓦、傷人害命的妖物?”
董默庵沉重地點點頭,將自家舊宅與孫府西院接連遭難的情形簡略說了,末了長嘆一聲:“……如影隨形,避無可避。孫府高門深院,竟也阻它不得!李某已是束手無策,惶惶不可終日。”
李大人聽著,面色愈發凝重。待董默庵說完,他沉吟片刻,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董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尋常僧道,怕是難解此厄。老夫倒想起一人,或可一試。”
董默庵黯淡的眼中驟然燃起一絲微弱的希冀:“何人?請李大人明示!”
“此人姓焦,名螟,關東人士。”李大人聲音壓得更低,幾乎細若蚊蚋,在這空曠的宮門前卻清晰入耳,“并非中原道流,聽聞精擅敕勒古術,專能挾制山精野魅,驅邪縛魅,頗有奇驗。如今就隱在內城東河沿兒一帶,賃了個不起眼的小院棲身。只是……”李大人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此人行蹤詭秘,手段亦正亦邪,性情更是孤僻難測。請神容易送神難,董大人若去相求,還需…多加斟酌。”
“敕勒術?”董默庵心頭一震。那是流傳于白山黑水間、帶有濃烈薩滿巫風的古老異術,向來被視為旁門左道,不入中原法眼。然而此刻,他已如溺水之人,哪怕是一根帶刺的稻草,也定要死死抓住!至于那“亦正亦邪”、“孤僻難測”的警示,在滅頂的恐懼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多謝李大人指點迷津!”董默庵深深一揖,眼中是孤注一擲的決絕,“但有一線生機,董某也定要登門求請!”
內城東河沿兒,緊鄰著渾濁的護城河,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魚龍混雜之地。低矮破舊的民房擠擠挨挨,狹窄的巷弄里污水橫流,彌漫著爛菜葉和劣質煤煙混合的嗆人氣味。董默庵按照李大人的描述,七拐八繞,終于在一處堆滿破筐爛木的逼仄死胡同盡頭,找到了一扇朽敗不堪的木門。門板歪斜,縫隙里透出屋內黯淡的光線。若非門楣上斜斜插著一根褪了色的、綁著幾縷灰白獸毛和細小骨片的舊木桿,他幾乎要以為找錯了地方。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抬手在那粗糙的木門上輕輕叩了三下。門內寂然無聲。他又加重力道叩了三下。依舊死寂。就在他心往下沉,準備再叩時,門“吱呀”一聲,自行向內滑開一道窄縫。
一股濃烈而奇異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濃重的、帶著土腥氣的草藥味,某種獸類皮毛的膻臊,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鐵銹般的甜腥。屋里光線昏暗,陳設簡陋得近乎寒酸。墻角堆著些風干的草藥和不知名的獸骨,墻上掛著幾張硝制粗糙的獸皮,正中一張破舊木案,案后盤腿坐著一人。
那人身形枯瘦,裹在一件辨不出原色的舊棉袍里,花白稀疏的頭發胡亂挽了個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獸骨簪別住。他低垂著頭,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截枯瘦的脖頸和嶙峋的肩胛骨。案上點著一盞小小的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不定,在他身前投下搖曳而巨大的陰影。
“何事?”一個極其沙啞干澀的聲音響起,如同砂紙摩擦枯木,毫無起伏,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冷意。他并未抬頭,枯槁的手指正緩緩撥弄著案上幾枚顏色灰暗、邊緣磨損的龜甲片,發出輕微而單調的碰撞聲。
董默庵被這詭異的氣氛懾住,忙躬身行禮:“在下董默庵,冒昧打擾仙師清修。家中為妖狐所祟,拋磚擲瓦,傷人害命,避至他處亦不能免。聽聞仙師精擅敕勒秘術,能制妖邪,萬望仙師慈悲,救弟子闔家性命于水火!”言辭懇切,幾近哀求。
焦螟撥弄龜甲的手指停了下來。屋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燈燈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那沉默仿佛有形有質,沉甸甸地壓在董默庵心頭,令他幾乎喘不過氣。
良久,焦螟才緩緩抬起頭。
油燈昏黃的光暈映照下,董默庵終于看清了他的臉——那幾乎不能稱之為一張“臉”。皮膚是常年不見天日的慘白,布滿縱橫交錯的深刻皺紋,如同干涸龜裂的河床。一雙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眼白渾濁發黃,瞳孔卻異常的小,漆黑如兩點凝固的墨汁,冰冷、幽深,毫無活人應有的溫度與情感。那目光掃過董默庵,仿佛不是在打量一個人,而是在審視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物,或者…一頭待宰的牲口。
董默庵被這非人的目光看得脊背發涼,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
“妖狐…”焦螟的嘴唇幾乎沒動,那干澀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奇異的、仿佛來自遙遠地底的嗡鳴,“怨氣纏身,已成氣候…非尋常符箓可制。”他緩緩伸出右手。那只手枯瘦如鷹爪,指甲又長又厚,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灰黃色。他用指甲在自己左手掌心緩緩劃動,動作僵硬而緩慢,像是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皮肉被劃開,暗紅色的血珠慢慢滲出,聚成一灘。
董默庵看得頭皮發麻,胃里一陣翻騰。
焦螟蘸著掌心血,在案上一張裁剪粗糙的黃裱紙上畫了起來。那根本不是什么道家符箓的云篆雷文,而是一個個扭曲怪異、充滿原始野性的符號,像蜷縮的蟲子,又像咆哮的野獸,透著一股蠻荒兇戾之氣。他口中同時發出低沉、含混的喉音,如同野獸的嗚咽,在昏暗的小屋內回蕩,令人心神不寧。
血符畫畢,焦螟將其吹干,折成一個歪歪扭扭的三角,遞向董默庵。那染血的符紙觸手微溫,帶著一絲腥甜,令人極不舒服。
“貼于…宅院正屋門楣之上。”焦螟的聲音依舊冰冷無波,“妖物…若懼此符,自會退避。若不懼…”他那兩點漆黑的瞳孔縮了縮,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絕非善意的弧度,“…再來尋我。”
董默庵如獲至寶,雙手顫抖著接過那枚帶著不祥體溫的血符,千恩萬謝,留下豐厚的酬金,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間令人窒息的小屋。他并未留意,在他轉身的剎那,焦螟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空洞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渾濁的眼底深處,仿佛有極幽暗的漩渦無聲轉動了一下。
回到孫府西跨院,董默庵懷著最后的希望,親自將那枚染血的三角符箓,小心翼翼地貼在了正屋門楣中央。符紙上的怪異符號在陽光下顯得更加詭譎。府中上下皆屏息凝神,緊張地等待著。
白日里,竟真的風平浪靜。連廊檐下聒噪的麻雀似乎也安靜了許多。眾人心頭稍寬,連董默庵緊鎖的眉頭也舒展了幾分,或許…這關東異人真有驅邪的神通?
然而,當最后一抹殘陽被厚重的夜幕吞噬,西跨院剛剛點起燈火——
“轟隆!!!”
一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的巨響,如同平地炸雷,驟然在正屋屋頂爆開!緊接著,密集如暴雨般的磚瓦碎石,裹挾著駭人的聲勢,鋪天蓋地傾瀉而下!這一次,它們仿佛被賦予了惡毒的意志,集中轟擊在貼有符箓的正屋!瓦片、碎磚、甚至沉重的梁木斷塊,瘋狂地砸在屋頂、墻壁和門窗上!
“噼里啪啦——哐!哐!哐!”
整座房屋都在恐怖的撞擊下劇烈顫抖!窗欞碎裂,門板呻吟,屋頂瞬間被砸穿數個窟窿,月光和塵土一起傾瀉而下!那枚貼在門楣上的血符,被一塊飛濺的碎石擊中,竟“嗤”地一聲,冒起一股淡淡的、帶著焦臭味的黑煙,瞬間化為灰燼飄散!
“啊——!”屋內仆人的驚叫凄厲絕望。
董默庵站在院中,面無人色,眼睜睜看著象征希望的符箓化為飛灰。那妖狐非但毫無懼意,反而像是被徹底激怒,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狂暴反擊!它是在嘲笑,是在示威!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四肢百骸都凍僵了。
“備轎!快!再去東河沿兒!”董默庵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他必須再去!哪怕那焦螟是深淵厲鬼,此刻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當董默庵再次跌跌撞撞闖入那間充滿怪味的小屋,語無倫次地講述符箓化灰、妖物反撲的慘狀時,一直盤坐如枯木的焦螟,第一次有了明顯的反應。
他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猛地抬起,渾濁的黃色眼白里,兩點墨黑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大小!一股難以言喻的兇戾之氣,如同無形的冰錐,瞬間刺穿了小屋的昏暗。他并未說話,但董默庵清晰地聽到了一聲從喉嚨深處滾出的、極其低沉的咆哮,如同被侵犯了領地的猛獸。
“孽畜!”焦螟干裂的嘴唇迸出兩個字,沙啞的聲線里第一次裹挾了雷霆般的震怒,震得油燈火苗劇烈搖曳。他枯瘦的身軀猛地站起,舊棉袍無風自動。他不再看董默庵,徑直走向墻角,從一個破舊的獸皮囊里,取出幾樣物件:一個拳頭大小、表面刻滿詭異紋路、油光發亮的深色木碗;一把用某種猛禽翅骨磨制而成的短匕,刃口泛著幽藍的冷光;還有一束用紅繩扎緊的、混合著灰白獸毛和干枯草莖的奇特物件。
“帶路!”焦螟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他抓起這些東西,看也不看董默庵,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那枯瘦的身影此刻竟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焦螟踏入孫府西跨院,如同寒流席卷。他渾濁的眼珠緩緩掃過狼藉的庭院,目光在那些新鮮的破洞、碎裂的瓦礫上短暫停留,最后落在那正屋門楣上殘留的符箓灰燼處。他喉嚨里再次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沉嗚咽,干癟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兩點漆黑的瞳孔,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映照著這片被妖氣玷污的空間。
“取雄雞血一盅,新磨朱砂三錢,陳年黃酒半壇。備下三尺凈壇之地。”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律令感,清晰地傳入每個惶恐仆役的耳中,“閑雜人等,退避三丈之外。無論所見何物,聞聽何聲,膽敢近前者——生死自負!”
命令如山,眾人慌忙依言行事,很快在庭院中央清出一塊空地。一張陳舊的八仙桌被抬來當作法壇,上面鋪上潔凈的白布。雄雞剛被割喉,熱血尚在碗中冒著熱氣;朱砂殷紅刺目;黃酒的醇香混合著血腥,在空氣中彌漫開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氣息。
焦螟走到壇前,將那深色木碗置于中央。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先蘸取滾燙的雞血,在碗的內壁飛快涂抹出數個扭曲的符號,接著又抓起朱砂,混合著黃酒,在碗的外壁勾勒出更為繁復詭異的圖案。他的動作迅捷而精準,帶著一種古老儀式的韻律感,口中念念有詞,依舊是那種低沉含混、如同獸語般的喉音咒言。
隨著咒語聲漸急漸厲,焦螟猛地抄起那束混合著獸毛草莖的物件,在油燈火苗上點燃!一股濃烈刺鼻、混合著毛發焦臭與草藥辛香的青煙驟然騰起!他手臂揮舞,青煙如活蛇般在壇桌上方盤旋繚繞。同時,他左手抓起骨匕,在自己枯瘦的右臂上狠狠一劃!暗紅近黑的血珠涌出,滴滴落入那盛著雞血、朱砂和黃酒的深色木碗中。
“咕嘟…咕嘟…”碗中液體如同沸水般劇烈翻滾起來,冒起一串串暗紅色的氣泡!一股無形的力場以法壇為中心驟然擴散開來!院中所有人都感到心頭一緊,仿佛空氣驟然變得粘稠沉重,連呼吸都困難起來。溫度似乎在急劇下降,明明無風,脊背上卻竄起陣陣寒意。
焦螟猛地將燃燒的草束擲入翻滾的木碗!
“轟!”一聲悶響,碗中騰起一股濃烈的、帶著硫磺氣息的黑煙!黑煙并不散去,反而在壇桌上方急速凝聚、盤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時刻,靠近西墻根那株高大的老槐樹濃密的陰影里,空間仿佛水紋般一陣劇烈波動!緊接著,一個巨大的、模糊的輪廓驟然顯現!
那是一只狐貍!
體型之巨遠超常理,幾乎有小牛犢般大小!一身油亮的赤紅色毛發此刻卻顯得黯淡無光,凌亂不堪。最令人心膽俱裂的是它的眼睛——不再是獸類的狡黠,而是兩團燃燒著怨毒與痛苦的血紅色火焰!它粗壯的后腿似乎受了重創,無力地拖在地上,一條蓬松的巨尾也夾在股間,微微顫抖。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死死壓制在那片陰影里,無法動彈,唯有喉間發出威脅的低沉咆哮,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法壇上的焦螟,充滿了刻骨的仇恨與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懼!
“妖狐!是那妖狐!”不知是哪個仆役失聲尖叫,瞬間點燃了積壓已久的恐懼與仇恨!眾人雖被勒令遠離法壇,但親眼見到這禍害的元兇,積壓多日的怨憤如同火山般爆發!
“打死它!為死去的王嫂報仇!”有人怒吼。
“打死這害人的畜生!”
群情激憤中,一個身形粗壯的仆婦,正是平日與吊死的廚娘王嫂交好的張嫂,早已被仇恨沖昏了頭腦。她想起王嫂懸在梁上那青紫的臉和凸出的眼珠,一股血氣直沖頭頂!她猛地掙脫了旁邊人的拉扯,操起墻角一根手臂粗的頂門杠,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不管不顧地朝著那被困在樹影下的巨狐沖了過去!
“孽障!償命來!”張嫂雙目赤紅,掄圓了木杠,帶著千鈞之力,朝著巨狐的頭顱狠狠砸下!
院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董默庵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那木杠即將觸及巨狐赤紅毛發的剎那——
異變陡生!
前沖的張嫂,身體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充滿彈性的墻壁!她的沖勢驟然停止,整個人以極其怪異的姿勢僵在了原地,高舉的木杠凝固在半空。時間仿佛在她身上停滯了一瞬。
下一秒,沒有慘叫,沒有掙扎。張嫂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直挺挺地、毫無征兆地向后轟然倒下!沉重的身軀砸在青磚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她雙目圓睜,瞳孔渙散,直勾勾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臉上還凝固著前一刻的猙獰與仇恨,嘴角卻已溢出一縷暗黑的血絲——竟已是氣絕身亡!
“啊——!”死寂被更為驚恐的尖叫打破。眾人嚇得魂飛魄散,連連后退。
焦螟站在法壇之后,對仆婦的暴斃似乎毫無意外,那張枯槁的臉上甚至沒有任何波動。他渾濁的眼中,兩點墨黑的瞳孔幽光一閃,仿佛早已預見了這飛蛾撲火的結局。
“孽畜兇頑,戾氣深重,豈是凡軀可犯?”他那干澀的聲音如同寒冰摩擦,清晰地壓過院中的騷亂,“敕勒之術,拘其形魄尚需周旋,一介婦人,竟敢妄動殺念?自尋死路!”
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地上張嫂猶自圓睜的雙眼,那眼神毫無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他沉默片刻,如同在權衡利弊,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那柄染血的骨匕。
“也罷。”焦螟再次開口,聲音里多了一絲詭譎的意味,“既然爾等怨氣難平,欲知根由…我便借這亡者軀竅一用,令爾等親耳聽聽,這孽畜作祟之因果!”
話音未落,焦螟猛地踏前一步!他左手五指箕張,骨匕的尖端直指地上張嫂的尸體!口中驟然爆發出更加急促、更加高亢、充滿原始野性力量的咒語!那咒音如同無數細密的鼓點敲打在人心上,又似狂風卷過荒原的呼嘯!
隨著這攝人心魄的咒言,一股肉眼可見的、淡淡的灰白色霧氣,從焦螟指間骨匕的尖端激射而出,瞬間沒入張嫂尸身的眉心!
緊接著,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發生了!
地上那具已然僵冷的尸體,四肢竟猛地一陣劇烈抽搐!如同被無形的線繩強行牽扯!那尸體在眾目睽睽之下,以一個活人絕不可能做到的、極其僵硬詭異的姿態,直挺挺地從地上“彈”了起來!關節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吧”聲。
“張嫂”站直了身體,頭顱卻以一種非人的角度低垂著,散亂的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然后,在所有人驚恐萬狀的注視下,她緩緩地、如同提線木偶般,朝著法壇的方向,“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蓋撞擊青磚的聲音清晰可聞。
焦螟渾濁的眼中毫無波瀾,居高臨下,如同神祇審判螻蟻。他盯著跪伏在地的“張嫂”,聲音如同冰錐刺骨:“孽障!自何處來?同黨幾何?速速報上!”
“張嫂”低垂的頭顱猛地抬起!散亂發絲間露出的那張臉,慘白如紙,嘴角還掛著凝固的黑色血痕,但那雙眼睛——已不再是死人的空洞!里面燃燒著兩團與樹影下巨狐眼中一模一樣的、怨毒的血紅色火焰!她的嘴唇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弧度扭曲著,張開,發出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尖利刺耳、如同金屬刮擦般的聲音,充滿了非人的怨毒與桀驁:
“嗬…嗬嗬…”那聲音先是幾聲怪異的喘息,隨即化為清晰的、帶著濃重異域腔調的漢話,“老道士…好手段!竟能拘我一絲精魄…入這死竅…”
“少廢話!”焦螟厲喝,手中骨匕寒光一閃,無形的壓力驟然加重。“張嫂”的身體劇烈一顫,臉上露出痛苦之色。
“吾…生自西域流火之丘…”那尖利的聲音帶著不甘,繼續從“張嫂”口中擠出,“翻越雪山…橫渡流沙…餐風露宿…九死一生…方入此花花世界…同來者…一十有八!”
十八只!院中眾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董默庵更是手腳冰涼,一只已攪得天翻地覆,十八只齊聚京城,那將是何等滔天大禍?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容身?為何偏要盤踞人宅,興妖作祟,戕害生靈?”焦螟的聲音如同悶雷滾動,蘊含著雷霆之怒。
“張嫂”口中發出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瘋狂的怨毒與悲憤:“為何?嗬嗬…好一個為何!這董府…這董府本是我族世代棲居之地!地脈溫暖,靈氣充沛!是這姓董的…大興土木,擴建宅邸!生生掘毀我族巢穴!壓死我三只尚未開眼的幼崽!尸骨…尸骨都碾作了塵土!此仇…不共戴天!不攪得他家破人亡…魂飛魄散…如何消我心頭之恨!如何慰我孩兒在天之靈!”
真相如同驚雷,在院中炸響!董默庵如遭雷擊,踉蹌后退數步,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塵封的記憶被猛地撕開——一年前,他確實為迎接老母入京頤養,將宅邸向西擴了三進院落!當時確實挖出過一個巨大的獸穴,發現過幾具幼獸的殘骸…他只當是尋常狐貍獾子,命人隨意掩埋了事!萬沒想到,竟埋下了今日這滅頂的禍根!悔恨如同毒蛇,瞬間噬咬著他的心臟!原來…竟是自家先做了那毀家滅族的劊子手!
焦螟聽完這血淚控訴,枯槁的臉上依舊沒有半分動容,只有那雙死寂的眼睛深處,仿佛有極幽暗的光掠過。他冷冷開口,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之意:“人妖殊途,天道有序!爾等雖遭慘變,然戕害人命,已違天和!此間是非,自有天道公斷!爾等即刻退出京師,永世不得再踏足中原!否則…”他猛地將手中那柄幽藍的骨匕重重拍在法壇之上!
“鏗!”一聲刺耳的金石交鳴之聲炸響!仿佛蘊含著某種震懾神魂的力量!法壇上那碗翻滾的暗紅液體驟然騰起一尺高的血焰!同時,樹影下那只被壓制的巨狐發出一聲凄厲痛苦的慘嚎,巨大的身軀痛苦地蜷縮!
“張嫂”的身體更是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臉上血紅的眼中首次流露出巨大的恐懼!那尖利的聲音充滿了惶急與不甘:“老道…你…你莫要欺人太甚!”
“哼!”焦螟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渾濁的眼中寒芒暴漲,“孽畜!還敢討價還價?再敢拖延半刻——”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法壇上燃燒的血焰,那火焰隨著他的動作驟然躥高,顏色由暗紅轉為詭異的幽藍!“我便以敕勒焚魂之火,將爾等這一縷精魄連同這十八具妖身,一并煉作飛灰!永世不得超生!退,還是不退?!”
最后的通牒,如同死神的喪鐘!那聲音中蘊含的毀滅意志,讓整個西跨院的空氣都仿佛凝固成了寒冰!
“張嫂”身體猛地一震,臉上血紅的火焰劇烈跳動,最終被無邊的恐懼徹底淹沒。那尖利的聲音瞬間萎頓下去,帶著徹底的屈服與絕望:“…退…我等…愿退…即刻便退…”
焦螟眼中幽光一閃,不再言語。他再次抓起壇上那束燃燒的、混合著獸毛草莖的物件(此刻已快燃盡),口中急速念動另一段更加古老晦澀的咒言。同時,蘸取碗中燃燒的幽藍血焰,凌空朝著跪在地上的“張嫂”和樹影下的巨狐虛虛畫了幾個復雜無比的符文!
隨著最后一個音節落下,跪在地上的“張嫂”身體猛地一僵,眼中血紅的火焰瞬間熄滅,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再次直挺挺地撲倒在地,徹底沒了聲息。
與此同時,樹影下那只巨狐的輪廓如同水中的倒影,劇烈地波動、扭曲、變淡,眨眼間便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院中死寂一片,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這詭異莫測、驚心動魄的一幕震懾得無法呼吸。
然而,僅僅過了不到半盞茶的時間。
“快看!房頂上!”一個眼尖的家丁指著正屋屋頂,失聲驚叫。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貼著屋脊的暗影里,無聲無息地滾落下四五團白色的東西!那白并非純凈,而是帶著灰撲撲的臟污,形狀如同被隨意揉搓的雪球,又似裹滿了柳絮的刺猬。它們滾動得異常迅捷而詭異,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動,一個緊跟著一個,沿著傾斜的屋檐,“咕嚕嚕”地急速滾落!
那景象既無巨狐現形的恐怖壓迫,也無妖風呼嘯的聲勢,只有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難以言喻的邪異感。它們仿佛沒有實質,又沉重異常,滾過之處,青瓦發出輕微的碎裂聲。
幾團白影如同鬼魅般,一個追著一個,眨眼間便滾至檐角盡頭,悄無聲息地沒入下方沉沉的黑暗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焦螟站在法壇之后,渾濁的目光追隨著最后一團白影消失在黑暗里。他緩緩收回手,壇上木碗中那幽藍的血焰如同被掐滅般驟然熄滅,只余下一碗粘稠暗紅的殘渣,散發著刺鼻的腥氣。院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壓力,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
深秋的寒風卷過庭院,吹散了殘留的硫磺與血腥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清冷。月光重新灑落,照著滿地狼藉的磚瓦碎片,照著仆婦張嫂冰冷的尸體,也照著董默庵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臉。
焦螟沉默地收拾起他的木碗、骨匕和殘余的獸毛草束,動作依舊僵硬而緩慢。他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降妖之戰,不過是拂去了一件舊袍上的灰塵。他未發一言,也未看任何人一眼,包括失魂落魄的董默庵,只是將那柄幽藍的骨匕在舊棉袍上隨意擦了擦,便轉身,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孫府門外深沉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個枯瘦、孤獨、仿佛亙古便行走于陰陽邊緣的背影。
西跨院徹底安靜了。死寂取代了喧囂,連秋蟲都噤了聲。仆役們驚魂未定,望著張嫂的尸體和屋頂的破洞,無人敢上前,也無人敢出聲。
董默庵獨自站在庭院中央,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破碎的青磚地上,扭曲而孤寂。焦螟最后離去時那枯瘦的背影,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他的眼底。那背影沒有勝利者的睥睨,亦無悲憫者的嘆息,只有一種非人的、亙古的漠然,仿佛他行走的并非人間,而是陰陽兩界模糊的邊界。
妖狐退了,以付出張嫂性命為代價。它們離去時那幾團滾動消失的白影,帶著說不出的詭異與不祥,仿佛并非真正的終結。焦螟口中那“西域流火之丘”、“十八同黨”的言語,更如同沉重的鉛塊,墜在董默庵心頭。十八只…它們真的會如此輕易地“永世不再踏足中原”?那道士最后望向虛空的眼神,那骨匕幽藍的冷光…這一切,都透著難以言喻的詭譎。
董默庵緩緩抬起手,借著清冷的月光,看向自己的掌心。掌紋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清晰。他突然想起焦螟劃破掌心,以血畫符的景象。那枯瘦的手,那暗紅的血,那冰冷無情的眼…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刺痛。
這靜,靜得可怕。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靜得能聽到廢墟深處,仿佛仍有微不可聞的窸窣碎響,如同無數細小的爪牙在黑暗中潛行、蟄伏、窺視。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那深邃無垠的夜空。墨藍的天幕上,幾點寒星疏落,如同冰冷漠然的眼睛。這京城浩大,人海茫茫,他董默庵,不過是被無形絲線懸于深淵之上的一具偶人。妖氛雖暫退,那纏繞于血脈骨隙間的寒意,卻已如附骨之疽,再也無法拔除。
夜風吹過,卷起一片枯葉,打著旋兒,無聲無息地落在張嫂冰冷的額上。董默庵打了個寒顫,更深更沉的寒意,從四面八方無聲地圍攏過來,浸透了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