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留在這里?！?

老埃拉的聲音，像一把生銹的、冰冷的鑰匙，插進了芬恩的靈魂深處，然后，狠狠地一擰。

時間仿佛凝固了。帳篷外黑齒輪集市的喧囂，遠處熔煉爐的轟鳴，都消失了。芬恩的世界里，只剩下女巫那雙渾濁的、倒映著破碎星辰的眼睛，和她那句輕描淡寫，卻比馬爾巴士的審判還要沉重的要求。

交出他的“律者”。

交出這只將他從深淵泥沼中拯救出來的、唯一的伙伴。

交出他與另一個神明、與那片藍色天空唯一的連接。

交出……他自己的一部分。

芬恩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圣詠之匣”，那冰冷的金屬外殼，也無法隔絕他此刻內心的寒意。他想起了在圣裁大廳里，當他被十二尊“公理”審視，即將被邏輯的深淵吞噬時，是這只鳥，為他點亮了那片屬于生命的、搖曳的綠色。

沒有它，他什么都不是。沒有它，他連站在這里與女巫對話的資格都沒有。

“不?！?

一個字，從芬恩的嘴里吐出。聲音不大，卻堅定得如同剛剛完成淬火的鋼鐵。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不猶豫地，對一個無法反抗的、遠比他強大的存在，說“不”。

他不再是那個在雅各神父面前，用“有吃的嗎”來掩飾自己恐懼的流浪兒。他現在是“尋鑰者”，是背負著兩個神明秘密的行者。他的道路，需要他自己來走。

老埃拉似乎對他的回答毫不意外。她那如同枯樹皮般的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極難察-覺的、類似“贊許”的表情。

“哦？”她沙啞地笑著，“你可知道，拒絕我的代價，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狈叶魈痤^，迎向女巫那深不見底的目光，“我只知道，如果我失去了它，就算找到了所有的‘鑰匙’，也沒有任何意義。”

“說得好?！崩习＠c了點頭，“看來，你比我想象的，要更早地理解了‘它’的本質。它不是你的工具，也不是你的武器。它是你的……另一半翅膀?！?

她緩緩地轉動著面前的水晶星盤，星盤中無數光點流轉的速度，似乎與她的心跳同步。

“你以為雅各和艾瑞斯告訴你的，就是真相嗎？他們就像一群隔著厚厚的玻璃，去研究火焰的孩子。他們能計算出火焰的溫度，分析出它的光譜，卻永遠無法理解……被火焰灼燒的痛苦，和在寒夜中擁抱火焰的溫暖。”

“‘二元機論’……多美的詞。但他們錯了。邏輯與生命，從來都不是對等的‘二元’。它們是……戰爭的雙方。”

“戰爭？”芬恩抓住了這個關鍵詞。

“是的，孩子，一場你無法想象的、席卷了整個宇宙的、持續了億萬個紀元的……神之戰爭?！崩习＠穆曇糇兊玫统炼七h，仿佛在訴說著一段被時光掩埋的、禁忌的史詩，“你看到的‘告別’，不過是戰爭最后的、精疲力竭的休止符。在那之前，是無盡的毀滅與創造?！?

她的瞳孔中，倒映出芬恩在主時鐘核心看到的、那些破碎的星辰回響，但這一次，畫面變得清晰而又殘酷。

芬恩“看”到了。

他看到“生命引擎”那無拘無束的創造力，如同瘋狂的癌細胞，在宇宙中催生出無數光怪陸離、互相吞噬的畸形怪物。它們沒有邏輯，沒有理性，只有最原始的、不斷膨脹的欲望。

他也看到“邏輯引擎”那絕對的、冰冷的秩序，如同宇宙的寒冬，將無數剛剛誕生了“靈性”火花的年輕世界，連同它們的太陽，一同凍結、格式化，變成一座座寂靜的、永恒的白金墳墓。

“生命，因為沒有邊界而走向自我毀滅。邏輯，因為沒有彈性而導致萬物凋零。”老埃拉的聲音，如同歷史的旁白，“祂們誰也無法徹底戰勝對方。最終，在整個宇宙都即將被拖入‘熱寂’或‘混沌’的深淵前，祂們選擇了……停戰?！?

“那首歌，就是祂們用自己最本源的法則，共同鑄造的‘停戰協議’。它是一把鎖，鎖住了‘生命’那永無止境的創造欲，也鎖住了‘邏輯’那抹除一切的凈化沖動。它讓這個世界，得以在一個脆弱的、動態的‘平衡’中存在?！?

“你以為你在尋找‘鑰匙’？”女巫看著他，眼神中帶著一絲憐憫，“不，孩子。你每找到一個音符，都是在為這把鎖，增加一分重量。當整首歌被補完時，這個世界唯一的可能性，也將被徹底鎖死。到那時，再也不會有新的‘靈性’誕生，也再也不會有舊的‘秩序’被打破。一切，都將歸于永恒的、完美的……停滯。”

芬恩的大腦一片空白。

這個真相，比圣裁大廳的審判，還要讓他感到冰冷。

如果老埃拉說的是真的，那他的所作所為，他所追尋的一切，豈不是在親手將這個世界，推向一個更精致、更完美的牢籠？

“那我……該怎么辦？”他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真正的迷茫。

“這，才是你應該問的第一個問題?！崩习＠従彽卣酒鹕?，她那佝僂的身軀，在這一刻，卻仿佛支撐著整個深淵的重量，“我不會拿走你的‘翅膀’。因為一個折翼的信使，是無法飛到終點的。我的代價，是另一個。”

她走到帳篷的角落，從一堆廢棄的零件里，捧出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巴掌大小的、完全由生銹的、最普通的鐵片和齒輪構成的……心臟。

它看起來粗糙、丑陋，和芬恩在深淵里見過的任何廢品都沒有區別。但芬恩能感覺到，在這顆心臟的內部，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靈性”火光，在痛苦地、不甘地……跳動著。

“這是我的第一個‘作品’?！崩习＠恼Z氣中，第一次帶上了某種類似于“溫柔”的情感，“我試著像你一樣，去‘創造’生命。但我失敗了。我只創造出了……痛苦。一個被鎖在永恒的、冰冷的邏輯里，不斷重復著‘存在’與‘消亡’的、可悲的循環?！?

她將這顆生銹的心臟，放在了芬恩的面前。

“我的代價是，修復它。不，不是用零件去修補它。我要你……用你帶回來的那五個音符，去安撫它，去教會它……如何‘遺忘’痛苦?！?

“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告訴你，去哪里能找到那場‘戰爭’留下的、最深刻的‘傷痕’。下一個音符，就藏在那里。”

芬恩看著眼前這顆生銹的心臟，又看了看自己懷中那只沉睡的黃銅鳥。

他明白了。

這不僅僅是一個交易。

這是來自一位更古老的、走在了同一條路上的先行者，對他這個后來者的……一次試煉。

也是一次……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