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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歸來

里奧當然不知道,在他身后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有人正在為他的生命爭論。

他所有的意識,都沉浸在那場屬于芬恩無盡掙扎里。

身體的本能在尖叫著讓他放棄。

但靈魂深處,卻有一個更偏執的聲音在低語:

再多一點……再感受深一點……

只有這樣,我才能真正成為你。

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手撐著雪地,一點一點地,將自己那沉重的身體,重新支撐起來。

他站穩了。

然后,繼續向前走。

步伐踉踉蹌蹌像一個喝醉了的酒鬼,卻又帶著一種朝圣般的義無反顧的決絕。

在里奧身后二十米處,導演山姆·羅爾科的樣子比他好不了多少。

他和一個同樣凍得嘴唇發紫的助理,正躬著身子,像兩只笨拙的熊,用身體和一件厚重的防雨布,勉強為那臺小小的手持監視器撐起一個遮擋風雪的狹小空間。

屏幕上的畫面因為信號干擾而不停地閃爍跳躍,被雪花打得模糊不清。

“亞……亞力!再靠近點!”

山姆用嘶啞的喉嚨,對著結了一層薄冰的對講機大聲嘶吼。

“我要他的……我要他那該死的掙扎!”

他每說一個字,都要吞進一口冰冷的雪渣。

攝影指導亞力·霍爾早已不是那個優雅的藝術家。

他像一頭在雪地里跋涉的牦牛,將那臺死沉的攝影機死死地固定在肩膀上,機械地追隨著前方那個模糊的身影。

他的眉毛和胡子上都掛滿了白霜,每一次呼吸都在護目鏡上凝結成一片霧氣。

但他扛著機器的雙手,卻穩得像磐石。

“繼續拍!只管繼續拍下去!”

山姆對著對講機,下達了近乎本能的指令。

他不再去管構圖和焦點。

在這樣的極端環境下,所有精巧的技術都失去了意義。

他只知道,鏡頭必須轉下去。

必須記錄下眼前這個正在發生的奇跡,一場對角色的“獻祭”。

在隊伍的最后方,克洛伊已經冷得渾身發抖幾乎要站不穩了。

她下意識地舉起了懷中那臺冰冷的膠片相機。

但只按了一次快門,她就茫然地,放下了相機。

她放棄了成為一個“記錄者”。

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風雪包裹著自己,遙遙地,看著那個與她一樣,正在被風暴吞噬的身影。

她眼眶濕潤了,但流出的淚水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就凝結成了冰。

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地攥住了,疼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是誰?

她問著自己,似乎終于找到了答案。

【我是安妮。】

終于,里奧走到了那棵作為終點標記的巨大松樹下。

他似乎已經到了極限,停下腳步,背靠著粗糙的樹干,緩緩地滑坐到雪地里,劇烈地喘息著。

他抬起頭,茫然地看著眼前這片無盡的白。

那一刻,他的眼中,沒有了追蹤仇敵的狠厲,只剩下被世界拋棄的迷茫和孤獨。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一片雪花。

然而什么也沒能抓到,只剩下雪水。

充滿了詩意和絕望的瞬間,被鏡頭忠實地記錄了下來。

亞力·霍爾憑借著最后的意志力,穩穩地拍完了這個鏡頭,然后低聲對著不知道還靈不靈的對講機說了一句。

“膠片……用完了。”

他說完,整個人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連人帶機器,一起癱倒在了雪地里。

“卡!我們拍到了!我們全都拍到了!”

山姆·羅爾科的聲音,又來了力氣,在風雪中響起,簡直像一道來自天堂的赦免令。

安全協調員漢克和急救醫生,趕緊沖了上去,漢克負責先把里奧拖回來,急救醫生則先去幫助亞力。

整個“暴雪突擊隊”,逐漸開始向著遠處那個在風雪中若隱若現,象征著文明與溫暖的旅館,艱難地撤退。

當他們終于跨過那道厚重的木門,重新回到旅館溫暖的大堂時,所有人都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

而等候在大堂里的其他劇組成員,則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著這群“歸來者”。

之前那個調侃里奧是“羅密歐”的年輕場工,此刻正和他的伙伴們縮在壁爐旁。

他們只是來掙一份辛苦錢的普通人。

在他們看來,今天這群主動走進暴風雪里的家伙,簡直就是一群不可理喻的瘋子。

“我的天……他們真的回來了。”

一個負責道具的女孩低聲驚呼,她看著導演山姆那副狼狽的樣子,臉上是無法掩飾的震驚。

“GOD!他們到底圖什么?值得用命去換?”

那位場工聳了聳肩,語氣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敬畏。

“也許這就是我們和他們的區別吧,我們只想按時拿到薪水,而他們是真的想去拍一部了不起的電影。”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被眾人簇擁著的里奧身上。

——他失去了開玩笑的興致。

在那種為了藝術可以不顧一切的瘋狂面前,他那點世俗的調侃,顯得有些蒼白與廉價了。

幾乎是在幾人一到達,留守的菲利普和后勤團隊就立刻迎了上來。

滾燙的姜茶,干凈的干毛巾,被一一遞到了這些“歸來者”的手中。

“漢克,情況怎么樣?演員沒事吧?”

菲利普急切地問著安全協調員。

漢克脫下滿是冰霜的帽子,疲憊地長出一口氣。

“暫時沒事,但他的核心體溫有點低,需要立刻進行保暖和補充熱量,請立刻讓急救醫生接手。”

“我的天,我這輩子都沒干過這么瘋的事。菲利普,事后的報告和工會那邊就交給你了,可千萬別讓麻煩找到我頭上。”

導演山姆緩了口氣后,就一把推開遞到嘴邊的姜茶沖過去,與同樣已經恢復點力氣的攝影師亞力,緊緊地相擁在了一起。

“哇哦,”有人看見吹了聲口哨“羅曼蒂克~。”

這兩位藝術家顯然已經不知天地為何物了。

“你看到了嗎?亞力!”

山姆用嘶啞的聲音喊道。

“你他媽看到了嗎?那個眼神!”

“我想我可能被雪糊的看不清了,但我肯定全都拍下來了,一幀都不少!”

亞力笑著回應,聲音里同樣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快感。

克洛伊沒有幫上什么忙,但比起各位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她這位旁拍的人沒什么大礙。

喝完一杯姜茶后,她吐了吐舌頭,而后拒絕了助理的熱可可邀請,穿過混亂的人群,沖到了正被醫護人員用體溫計測量體溫的里奧身邊。

她看到一個場工正準備用一條毛巾去給里奧擦臉。

她想都沒想,直接上前一步。

“我來。”

她從自己那個一直隨身背著的的背包里,拿出一塊柔軟的白色毛巾,蹲下身有些笨拙地擦拭著里奧頭上和臉上那些尚未融化的冰霜。

她的手指因為寒冷而有些僵硬,動作顯得有些急切。

里奧已經清醒了,任由她擦拭著。

他能感受到從她指尖傳來的溫暖。

那絲暖意透過皮膚,正一點點地滲透進他那幾乎被凍結的感知里。

不僅如此,他還感受到了一種奇異又熟悉的共振。

他抬起頭看向她的眼睛。

那雙淺綠色的眼眸深處,他看到了一些不屬于克洛伊的東西。

“安妮”的靈魂。

“嘿。”

克洛伊終于擦完了,她看著里奧那張恢復了一絲血色的臉,放下毛巾,用拳頭輕輕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但她的聲音里,卻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哽咽。

“干得不錯,芬恩。”

里奧看著她眼中那不含一絲雜質明亮笑意,也忍不住,扯出了一個有些僵硬的微笑。

他的嘴唇因為寒冷還有些麻木,聲音沙啞。

“地獄的門票,我退掉了。”

兩人相視而笑。

在不遠處,戈德溫端著一杯威士忌,臉上也是松了口氣的表情。

他雖然批準了這份行動,但是如果出了任何問題,這個項目也算是完蛋了。

此刻他自信的向著考夫曼教授眨眨眼。

“看到了嗎,伊萊?這才是我們應該拍的電影。”

考夫曼教授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正被克洛伊照顧著的年輕人,蒼老的眼中,卻流露出了一絲難以掩飾的擔憂。

戈德溫察覺到了他的情緒。

“怎么?我的老朋友。”他壓低聲音,“還在擔心他會變成第二個文森特?”

考夫曼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亞伯。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他端起手中的熱茶,目光卻沒有離開里奧。

“文森特是被他無法理解的黑暗所吞噬,而這個孩子的情況不同,他在與黑暗共舞。”

他的聲音變得極輕。

“你看他現在的狀態。”

考夫曼示意戈德溫。

“一個小時前,他還是一個瀕臨崩潰的靈魂,而現在,他卻能坐在這里,微笑著聊天。”

“這種切換太利落了。”

戈德溫挑了挑眉,覺得好友夸大其詞。

“這不正是說明他足夠專業嗎?”

“不,這不叫專業,亞伯。”考夫曼教授的眼神嚴肅了起來,“你可能不明白,這是‘解離’,一種危險的自我保護。”

“他不是在‘走出’角色,只是把那個痛苦的芬恩,短期內關進了內心的另一個房間,但那個房間的門,并沒有上鎖。”

戈德溫臉上的笑容,緩緩收斂了。

他順著考夫曼的視線,重新看向那個在壁爐火光下,側臉看起來溫暖無害的年輕人。

現在,他再看那個笑容時,卻似乎真的從中讀出了一絲極力掩飾的疲憊。

壁爐里的火焰,噼啪作響,而窗外的風雪,依舊在咆哮。

大堂里那份劫后余生的喜悅,似乎被這段冷靜的低語,染上了一層不易察覺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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