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奧看了她一眼，確認對方指的是杰克。

她看穿了，杰克最后那段表演是真實嫉妒的爆發，絕非源于他自身的演技，那是被里奧以壓迫的方式，催化出來的。

他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主要是他現在感覺很渴，一種從角色深處蔓延出生理性的干渴。

他先轉身走向不遠處的后勤桌，那里放著一個保溫壺。

克洛伊安靜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禮貌的距離。

里奧拿起紙杯接了水，灌了一大口，才發現壺里的熱水早已失去了溫度。

冰冷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稍稍沖淡了還殘留在身體里屬于芬恩的躁動與疲憊。

“他需要一點幫助。”

口渴被緩解了的里奧聲音沙啞，沒有正面回答，卻等同于默認。

克洛伊淺綠色眼眸里的探究變得更加濃厚。

她看著眼前這個明明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的男孩，卻感覺自己反而像是那個更不成熟的。

他處理問題的方式，比她見過的許多所謂的老演員還要果斷老練。

“你……總是這樣嗎？”

——總是這樣精于算計

克洛伊斟酌著用詞，輕聲問道。

里奧聽出了其中的潛臺詞，轉頭迎上她清澈的目光。

發現對方并無惡意后，他眼中那份屬于角色和本人的冷淡，被那純粹的好奇心融化了幾分。

里奧露出一個自嘲的微笑回答了她。

“或許吧，但在拿到可以‘溫柔’的資格之前，我只能先學會如何‘利用’一切能用的東西，讓自己活下去?！?

這句話，讓克洛伊的心中生出愧疚與后悔來。

她擔心剛才那番關于表演的探討，或許會觸碰到對方某些更深層且不愿想起的傷痛。

于是她看著里奧，不再提片場的事，而是換了一個輕松的邀請。

“因為今天大家的情緒不太好，所以晚上收工后，他們會在營地生篝火。”

“你要來嗎？”

……

當天收工后，里奧來到劇組的派對現場。

工作人員和演員們升起了巨大的火堆，火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驅散了蒙大拿夜晚的嚴寒。

空氣中彌漫著烤香腸和熱紅酒的香氣。

丹尼斯和杰斯特正和導演山姆坐在一起，低聲討論著明天的拍攝計劃。

而早上剛惹來麻煩的杰克·里德則離篝火遠遠的，不知道為什么非要來這里，正單獨縮在角落里擺弄著手機，像一匹被孤立的狼。

里奧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太多注意。

他找了個離人群稍遠的位置，在一段原木上坐了下來，靜靜看著跳動的火焰。

光影在他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輪廓，讓他的神色看起來格外復雜，于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

然而不過是一會兒功夫，一個身影就端著兩個馬克杯，坐到了他的身邊。

是克洛伊。

里奧這下發現了，這個女孩好像真的很喜歡熱可可。

她將其中一杯散發著肉桂香氣的遞給了里奧，自己則小口喝著另一杯。

“他們煮的，味道還不錯。”

之后，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篝火。

噼啪作響的火焰，和遠處工作人員的談笑聲，構成了溫暖的背景音。

“我母親，”

不知過了多久，克洛伊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她以前也是個演員，但嫁給我父親后，她就不演了?！?

里奧偏過頭，有些意外地看著她。

他不覺得兩人之間的關系，已經到了可以主動提起家庭的程度。

克洛伊似乎并未察覺他的注視，只是繼續望著跳動的火焰。

“我從小是跟著父親學畫畫的，他是個很……理想主義的人。”

“父親覺得，真正的藝術應該遠離名利場，所以他一直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樣避世，一邊畫畫，一邊打理家里的私人博物館。”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但我母親總說起表演，我能感到她骨子里的熱愛?！?

“小時候她告訴我，繪畫是在畫布上創造世界，而表演，是在自己的身體里，為另一個靈魂建造一座可以棲居的房子?！?

“她說服我父親，讓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接受戲劇訓練，她說，這和畫畫一樣，都是在學習如何觀察和理解世界，只是用的工具不同而已?！?

里奧安靜地聽著，從她的描述中，勾勒出一個溫馨而充滿藝術氛圍的家庭。

那是與他現在的人生，截然相反的世界。

“所以，我就去了NYU的帝勢學院。”

克洛伊聳了聳肩，像是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

“我喜歡表演，但我做不到母親說的那樣，讓不同的靈魂住進小房子?！?

“而且這個行業太吵了，有太多和表演無關的東西?！?

“我本來是想來蒙大拿躲避一下的?！?

她轉過頭，淺綠色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下，像兩顆通透的寶石，里面是滿滿的興味。

“但你出現了?！?

她說。

“你好像真的能讓角色住在了自己身體里?！?

克洛伊的聲音變得更輕了。

“這很了不起，但也很……嚇人。”

“那天在片場，丹尼斯先生用他的技巧在攻擊你。而你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就把他的能量吞噬了?！?

她身體微微前傾，像一個在分享秘密的孩子。

“抱歉，希望沒有冒犯你，他們都說，你是天才，但我看著你，總感覺，你的身體里還住著一個不同于芬恩的疲憊靈魂?！?

“還是說，你本身就和‘芬恩’一樣的氣場？”

“有時候，總感覺你有些遙遠，不太愿意叫人靠近?！?

由于擔心冒犯對方，克洛伊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并沒有盯著里奧，因此也完全錯過了聽完這番話后，他臉上那副混雜著緊張與放松的復雜情緒。

對于里奧來說，克洛伊的敏銳超出他的想象，但現在是21世紀，只要他自己不說，誰又能看穿他的秘密？

盡管如此，一種深層的倦意仍然不知為何的彌漫上來。

來到這個世界后的幾個月奮斗，終于讓他從一無所有走到了這里，踏入了光鮮亮麗的好萊塢。

然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這份他所熱愛的表演事業，背后始終懸著生存的利劍，催促著他片刻不能停歇，這終究是會累的。

意識到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很快將這一切壓下。

因此，當克洛伊再次將眼神投向里奧時，對方已經恢復了那種慣常的冷靜，只是眼底還殘留著一些疲憊。

然而，在她眼中，對方這種“強撐”的反應卻更顯得令人擔憂。

她覺得眼前這個“弟弟”，把自己封閉得太緊了。

于是她放下了鐘愛的熱可可，身體微微向里奧靠近了一些，看著他那張倔強又疲憊的臉，鬼使神差地問出了一句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唐突的話。

“Hey，”(嘿)

她的聲音非常輕柔，像怕驚擾到他。

“Do you need a hug?”(你需要一個擁抱嗎？)

“什么？”

里奧下意識地反問，聲音里帶著一絲還沒反應過來的茫然。

但克洛伊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

她看著他眼中那來不及掩飾的疲憊和孤獨，心底那股最柔軟的沖動戰勝了理智。

她張開雙臂，直接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沒有任何曖昧情緒的鼓勵擁抱。

擁抱很輕，帶著她身上那股干凈的仿若冬日陽光一樣的氣息。

里奧的身體在一瞬間有些僵硬。

他能感覺到她毛衣的柔軟觸感，也能感受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溫度。

克洛伊察覺到了他的僵硬。

她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像安慰一只受驚的小動物一樣，輕輕地拍了拍他寬闊而堅硬的后背，然后，又鬼使神差地摸了摸他那頭有些凌亂的卷毛短發。

一個善良的女孩正在用最質樸的方式，安慰一個看起來很累的男孩。

然而，這片刻的寧靜，很快就被一陣不合時宜的口哨聲和起哄聲打破了。

“哦啦啦，看看我們這對愛情鳥！”

幾個年輕的場工端著啤酒，正一臉壞笑地看著這邊調侃，只是說笑了兩聲就又轉過頭去嬉鬧了。

導演和丹尼斯這些主創們當然不會開這種玩笑，就算是這二位真的有什么，那也有利于劇本拍攝，不過，對于這些年輕的工作人員來說，拿劇組里最漂亮的一對年輕人開開玩笑，是漫長枯燥的拍攝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消遣。

口哨聲雖然并無惡意，卻破壞了兩人之間純潔的氛圍。

克洛伊像觸電一樣猛地松開手，臉頰漲得通紅。

里奧也尷尬地將屁股往旁邊挪了挪，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

克洛伊下意識地蜷了蜷自己的手指，仿佛還殘留著剛才撫摸他頭發時的觸感，和接觸到他后背時那堅實溫熱的肌肉輪廓。

她這才有些慌亂地意識到，自己剛才抱著的，是一個充滿了力量的年輕男性的身體。

而不是她想象中那個需要被照顧的“弟弟”。

“那個……我……”

她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就在這片安靜得有些不自在的沉默中，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將兩人從這奇異的氛圍中驚醒。

是里奧的手機。

他如蒙大赦般，有些抱歉地對克洛伊笑了笑，走到稍遠一些的地方接起了電話。

“喂，艾米麗？”

“……嗯?！?

他簡單地應答著電話，而克洛伊則有些愣怔地看著他的背影。

當他掛斷電話走回來時，身上的那份慌亂已經收斂干凈，重新變回了冷靜理智的狀態。

“很晚了，我該回去休息了?！?

他對克洛伊說，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倉促。

“哦……好?！?

克洛伊仰頭看著他，手里有些緊張的包裹住那杯熱可可，哦，不對，現在是冷可可了。

“不再多待一會兒嗎？”

她問出口后似乎又有些懊悔。

里奧搖了搖頭，已經轉過身，向著旅館的正門走去。

他的背影在夜色中顯得孤獨而挺拔，但又不知為何帶著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

在走出幾步后，他又突然停了下來回過頭。

篝火的光，只照亮了他半邊輪廓分明的臉。

他看著克洛伊，冰藍色的眼睛，似乎在火光的映射下泛出一絲暖意。

“明天見，克洛伊。”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