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在場感”對于場內的演員來說幾不可見，但在鏡頭下卻無從遁形。

他的身軀看似靜坐，在鏡頭下卻清晰地表明正在顫抖。

這不是那種戲劇化的顫抖。

而是無法被意志所控制的戰栗。

那是表演可以達到的嗎？這完全呈現的是一種生理狀態。

凱文在高處看得不真切，只是感到一種氣場。

導演大衛·蕭則看的入了迷，他死死地盯著監視器，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他知道，這小子又進入那種可怕的狀態了。

桑德拉扮演的女警探不愿露出疲態，開始使用更具壓迫性的嚴肅語氣進行追問。

被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新人踩下去是什么意思？這是她的表演節奏，她要奪回對話的主動權。

“伊森，我們知道你醒著?！?

“看看我們，告訴我們，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仿佛觸發了關鍵詞，“伊森·韋德”的眼皮，極其緩慢地顫抖了一下。

然后，他緩緩抬起頭，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他們的方向，卻沒有落在他們身上，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發出了一聲極輕且幾乎聽不見的氣音。

桌下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顫抖為更大的弧度。

而他任由它在那里，像一個獨立于自己之外的生命體，無聲泄露著內心的驚濤駭浪。

馬克·詹寧斯感覺到了對手的強大，然而令他疑惑的是，這種強大卻并沒有侵犯到他的表演空間。

也許是因為對方的視線焦點沒有在他身上？

他心里想著，維持著原本的狀態，猛地一拍桌子大吼道：

“伊森！看著我！回答我的問題！”

這是劇本里的高潮點。

巨大的聲響像一塊石頭，砸進了平靜的湖面。

伊森·韋德的身體猛地一顫。

但他既沒有像試鏡時那樣退化成一個哭喊著找媽媽的孩子，也沒有露出攻擊性的眼神。

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選擇。

“伊森”的眼神，在那一瞬間，并沒有聚焦在發怒的馬克身上，而是越過了他投向身后那面冰冷的單向玻璃上。

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孩童看到鏡子里自己時的困惑和恐懼。

他看到的似乎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另一個讓人恐懼的存在。

正在掌鏡的副導演立刻意會到，對方在鏡子里看見了那個在戰場上，沾滿鮮血和硝煙的“伊森”。

“伊森”開始對著那面玻璃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破碎音節。

這個處理巧妙地將戲劇沖突的焦點，從“警探與嫌疑人”的外部對抗，轉移到了“角色與自我認知”的內部分裂上。

他既演出了角色的崩潰，又完美地將舞臺的中央，讓給了正在施壓的馬克·詹寧斯。

現在，輪到馬克和桑德拉做出反應了。他們的特寫鏡頭，將會是這場戲的核心。

“……Cut！”

大衛·蕭的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興奮，打破了這片死寂。

“太棒了！完美！一條過！就是這個感覺！保持?。　?

盡管按照規矩無論如何還得保一條，但導演顯然已經完全忘記了。

他甚至從監視器后站起來激動地揮舞著手臂。

高處的凱文因為工作的開始已經沒法和女友八卦了。

他呆呆地看著下方那個已經站起身，正在禮貌地向工作人員點頭的年輕人，嘴里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我的上帝……這他媽到底是個什么怪物……”

而在布景之內的“審訊室”里，馬克·詹寧斯和桑德拉·貝爾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種相似且復雜的情緒。

在見證了真正卓越的表演之后，屬于職業演員的不甘，挫敗，嫉妒不斷翻涌，最后化為躺平和釋然。

這個年輕人和他們注定不是一個世界的。

他們將繼續留在這里，守護這部他們賴以生存的系列劇。

而對方的未來，在那塊更大的，屬于電影的銀幕上。

不出意料的話，在演完接下來的戲后，他們之間將再無交集。

既然如此，不如就在這短暫的幾天里，好好地享受一次與天才對戲的樂趣吧……

…………

接下來兩天的拍攝，片場的氛圍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馬克和桑德拉不再對里奧視而不見。

他們會在拍攝間隙主動和他討論劇本，同時也交流一些關于走位和鏡頭配合的經驗。

為了之前的那場戲，大衛蕭靈感勃發，立馬給里奧加戲，要求他再補一條鏡子里看到的“伊森”，理由是這會讓劇集質量更加完整。

這回誰也沒有反駁，連胖胖的制片人蘭登都不曾。

里奧在這幾天的劇組內，展現出了與他年齡不符的專業和謙遜。

他從不遲到，從不抱怨。

對于導演的任何指令都能迅速理解并精準執行。

沒有人不喜歡省事的演員。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像一塊干燥的海綿，正貪婪吸收著這個頂級工業體系所能教給他的一切。

三天的時間轉瞬即逝，很快就到了他殺青的最后一場戲。

這場戲，是整個單元集的“戲眼”。

伊森·韋德在警方的保護下獨自待在安全屋內。

然而，窗外一聲汽車鳴笛，讓他瞬間PTSD發作，陷入了對戰場的回憶。

這是一個長達一分鐘的，沒有任何對手演員的獨角戲，也是導演大衛·蕭為里奧準備的“展示柜”。

“好了，各部門準備！”

副導演感覺到，導演的聲音又興奮起來了。

合作多次的他明白，這場戲，將決定對方追求的藝術高度。

里奧獨自坐在布景中央的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共情檔案館】的大門。

隨著一聲“Action”的響起，

“伊森”靜坐著，像一尊沉睡的雕像，直到耳畔傳來一聲刺耳的汽車鳴笛聲。

他的身體猛地一顫，瞳孔瞬間放大，呼吸在一秒鐘內變得急促而粗重。

這不是夸張的表演。

監視器后的生理監測儀（大衛為了追求真實感特意加上的道具）上，他的心率曲線，瞬間從原本還算正常的70，飆升到了130以上。

他開始不受控制地大口喘氣，像是被溺水的人，拼命想從空氣中汲取氧氣。

他的視線變得模糊，眼神失去了焦點。

這里將會被大衛插入回憶片段，而觀眾將通過他的主觀鏡頭，看到晃動的，被戰火染紅的世界。

不過，鏡頭內的“伊森”感受不到，他只聽見爆炸聲，哭喊聲，槍聲的嘈雜在他耳邊轟鳴。

他的身體開始痙攣，從沙發上滾落。

他蜷縮在地板上，雙手緊緊地抱住頭，喉嚨里發出一連串壓抑痛苦的嗚咽，像一頭瀕死的幼獸。

這是沒有一滴眼淚的痛苦戲。

但他每一次肌肉抽搐，呼吸停頓，都比歇斯底里的哭喊，更能傳遞出那種無法言說的恐懼與絕望。

一分零五秒。

這是這場表演開始至結束的全部時間。

“……Cut！”

大衛·蕭看著監視器里的回放，聲音有些顫抖。

尤其是看著那條在最后幾秒又奇跡般慢慢平復下去的心率曲線，眼中充滿了近乎癡迷的光芒。

他拿到了他的“藝術品”，他要的“真實”。

而里奧，也成功貢獻了一場足驚為天人的獨角戲。

他的戲份中，看似大部分鏡頭都有主演的參與合作，其實他的所有戲份都是獨立的，既完成了導演的“壓戲”要求，又維持了電視劇的整體平衡。

這在他這個年齡的演員身上很罕見，無論是演技還是其他。

于是等到里奧逐漸從“伊森”的狀態中清醒，便看到馬克和桑德拉走了過來。

“謝謝你，孩子。”馬克發自內心的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握里奧“期待你的新戲?！?

“你的未來不在這里?！鄙５吕搽y得地露出了一個微笑，雖然依舊帶著疏離感，“以后我會買張電影票的”

他們都明白。

這是告別，是祝福，也是一種好聚好散。

里奧禮貌地向所有人道別，然后走向早已等在場外的艾米麗。

一個項目的結束比他想象的更累，尤其是他不僅情緒上在受到“邁克爾”和“伊森”的沖擊，在片場的這幾天也一刻沒停止學習。

“走吧，艾米麗?！彼狭四禽v寶馬，閉上眼，“我們得準備見識蒙大拿的風雪了?！?/p>